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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河山一寸血04:万里烽烟
作者:关河五十州
内容简介
《一寸河山一寸血4:万里烽烟》以皇姑屯事件和九一八事变为发端,以东北沦丧为起点,再现十四年抗战历史背景下的风云人物、精彩往事。本书犹如一部恢宏的画卷,作者以或幽默、或深沉、或激越、或悲壮的笔调,带你走近张作霖,走近蒋介石,走近汪精卫,领略他们曾经有过的铁甲与鲜花,情义与权谋,眼泪与欢笑,欣慰与悲怆。 本册部分人物简评: 薛岳:父亲给他取名仰岳,他直接把仰字给拿掉了仰什么仰,我就是未来的岳飞! 汪精卫:曾经当仁不让的总理接班人,一度被称为党内圣人。 徐焕升:轰炸日本本土的第一飞行员。 寺内寿一:那种他一瞪眼,你就得咔嚓一声给跪下的主,特别喜欢给下级穿小鞋。 冈村宁次:日版儒将,是荣耀的第十六期中最重要的成员。
序 言
我相信,书有书的命运,就像本书所书写的这段历史,在它发轫之初真相就摆在眼前了,曲折、繁复、虚饰都不是它的全部,只要你在不断地接近,就有意义。
这本书最早的书名叫《正面抗日战场》,但只出了第一部“我的家在松花江上”、第二部“烽火大地”,之后就因故停了下来。其间,有很多朋友在网上留言,问第三部何时面世,对此我也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当时也不知道确凿答案。
唯一可以告慰大家的是,作为作者,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放弃,也一直在努力,直到有了《一寸河山一寸血》。在这本重新出版的书中,凝聚了一些新的写作思考,尤其是吸收读者意见,加快了叙述节奏,因此它既是《正面抗日战场》的续篇,同时也是一个新的起点。
为了保持延续性,以免突兀,第一部“长城以北”把原先《正面抗日战场》的第一部、第二部综合了起来,并沿着这一线索继续下去,从二十九军参加长城抗战起,写到了长城抗战结束。因为这个原因,“长城以北”的部分内容与《正面抗日战场》前两部不能不有所重复,谨以说明。
借这个机会,需要特别感谢在困顿时期帮助过我的朋友和前辈。
有杨琦和她所在的关爱抗战老兵网,后者数十年如一日地给抗战老兵们送去温暖,显示的是一种来自民间的道德良知。同时他们也收集和积累了很多珍贵的第一手口述资料,这些对本书帮助很大。
有我曾登门拜访过的那些抗战老兵,如现居上海的夏世铎、祝宗梁,现居南通的汪吉佑,现居北京的赵振英、尤广才。这些老人都已九十岁以上高龄,但思维仍十分清晰,能回忆起当年的很多往事。其中,汪吉佑、尤广才两位老先生都是参加过一线作战、打过硬仗、立过大功的抗战英雄,其叙述更给我笔下增添了很多闪亮的元素。
还有很多我见过面或从未谋面的网友、书友,他们有的和我一起踏访过战场原迹,拜谒过烈士墓园,还有的给我寄来过抗战资料及图片,无法一一列举,在此一并致谢。
关河五十州 于2011年7月1日深夜
第一章 任何时候都需要胆色
截至1938年4月底,徐州以北战场仍是“太极推手”。基本上是“华北方面军”杀不进来,第五战区也攻不过去,然而这并不能让人过于乐观,因为一切才刚刚开了个头。
此后的种种迹象表明,对徐州威胁最大的已经不是“华北方面军”,而是“华中派遣军”(即“华中方面军”),后者投入的进攻部队也不再仅仅是一个第十三师团,而是整整四个师团。
在松井石根被召回国后,畑俊六出任“华中派遣军”司令官。
畑俊六,日本陆军大学第二十二期首席,二战末期由陆军大将晋升为陆军元帅。
与松井出身于文人家庭不同,畑俊六是地道的武士后代,从小接受的就是杀人有理、放火无罪那一套。日俄战争时,他分在“军神”乃木希典的部队,那支部队几乎就是一支肉弹部队,结果他和板垣一样负了重伤。板垣还好一点,只是小腿受伤,他却被俄国兵一枪击中左肺,虽然捡了条命,但影响了健康,以后就如同慢性病人,瘦得像根干柴一般。
畑俊六(左一)因受枪伤而干瘦如柴
这个“病人”却比屠夫还凶狠,比狐狸还狡诈。
超常规战术
畑俊六一出手就是四个师团,这是为了进行迂回包抄。
前两个师团,自外线实施远距离迂回,后两个师团,从内线进行近距离迂回。特别是后面那个迂回,可谓剑走偏锋,因为此前桂军皆集中于淮河正面防线,侧翼兵力十分薄弱。
5月9日,“华中派遣军”攻占了蒙城。
蒙城背后,就是徐州以西的陇海铁路,畑俊六的作战意图也很明显,只要掐断这条铁路线,徐州将不攻自乱。
蒙城失陷立刻把蒋介石给震醒了。此时,徐州的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有了敌情,若是西面再被截断,就成了四面合围。
别再想在徐州那里装口袋了,赶紧想法子不让人家的网罩上自己的头才最为要紧。
5月11日,蒋介石带着作战厅厅长刘斐等人速飞郑州,准备组建一个超规模的兵团,即豫东兵团。
听到即将成立豫东兵团的消息,李宗仁还以为是给他派援兵来了,颇有在徐州以北再大干一番的想法。
他完全会错了意。
蒋介石建立豫东兵团,不是要继续在徐州打“第二个台儿庄大捷”,而是要搭一个救人的梯子,把即将陷入包围圈中的李宗仁及其五战区各部队给捞出来。
豫东兵团组建之后的任务,就是确保陇海铁路安全,守住徐州西大门。
做完这些部署之后,蒋介石想想还是不放心,又派刘斐去徐州,以便提醒李宗仁:日军大包围之势将成,不赶快想办法的话,十几万大军就要丢掉了。
见到刘斐,李宗仁还是一脸镇静状。
不要怕,徐州是这么容易就会被困住的吗?你那边有兵团,我这边也有,没什么稀罕的。
李宗仁自己编组的这个兵团,是由桂军为主,冯治安、刘汝明等一众援军加盟的淮北兵团。
按照他的估计,“华中派遣军”往北推进还有一段时间,依靠淮北兵团逐级抵抗,畑俊六短期内到不了陇海铁路。
可是他又错了,畑俊六采用的不是常规战术,而是超常规战术,所以,战局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正常预计。
这种超常规战术,早在长城抗战时,关东军在热河至长城一线就率先进行了试用,由此还创造了“128骑进承德”这样的军事奇迹。
它有一个专用名称,叫做“快速挺进”。当时关东军弘前第八师团使用的“快速挺进队”,是由汽车和骑兵组成的,坦克也有,但数量极少。
畑俊六在这一基础上升了级,“华中派遣军”的“快速挺进队”以坦克装甲车为主体,轻战车和中战车相搭配,94式轻战车在前,89式中战车在后,其特点就是一个字:快。
以坦克装甲车为主体的“快速挺进队”推进速度惊人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打乱李宗仁的节奏,抢先关住西大门。
面对突然出现于眼前的大批坦克,刚刚成立不久的淮北兵团立刻陷入慌乱之中,其防线接二连三被日本侵略军攻破。
5月13日,继蒙城之后,永城失陷,陇海铁路就此失去了最后的防护。
畑俊六的这一拳真是太快了,快到令人眼花缭乱,豫东兵团连个雏形都还没出来,“快速挺进队”就已接近陇海铁路。
5月15日,随着一声震天巨响,陇海铁路线被日本侵略军炸断,徐州西大门眼看就要关上了。
一个月前,李宗仁曾将矶谷师团装进自己的口袋,一个月后,他却落进了畑俊六和寺内寿一合撒的大网。
东西南北,上下左右,至此全是日本侵略军。
李宗仁再也没法强装镇定了。
刘斐本来是到徐州来做蒋介石的传声筒的,一不小心,也陷在了坑里面,自然是一个劲儿埋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就应该早一点儿抽调机动兵力,组织强一点的兵团出来,结果却弄了一个什么“淮北兵团”,眼瞅着防线一上来就被畑俊六给攻破了,这下全完了。
对这种“事后诸葛”式的声讨,李宗仁气得满脸通红:部队拉上去,是这么容易被抽下来的吗?徐州正面还要不要守了?
钻出去
事到如今,埋怨谁都没有用,重要的是今后该怎么办。
当然是要逃了,可是怎么逃呢?
从台儿庄大捷起,本来很小的一个五战区,如今已经累积了整整十几万部队,在四面被围的情况下,这么多人,又没有隐身法或遁地术,想逃出去真是太难了。
往北,寺内挥师南下,日本侵略军密密麻麻,硬拼是要完蛋的。
往南,畑俊六率部北上,从此突破,后果参照“往北”。
往西,人家封的就是这条道。
往东,难不成跳大海里洗澡?
如果不动动脑,似乎这是个无解的死题目。
老李这人,好坏都可归结一处:书读得少。
不看那么多书,脑子里就没许多框框。到了这种时候,什么战略转进,什么胜利突围,这都是读书人想出来的词汇,现在要做的,概括起来就四个字:逃命要紧。
四面都是墙,不能拿脑袋去硬撞,但如果低下头去仔细找一找,或许能发现角落里还有——洞!
你或许会说那可能是狗洞,但管它是什么洞,只要能求得生路,那就要弯下腰去钻。
书上说得好,颜面比生命还可贵,可若是连命都没了,要颜面还有什么用呢?
人生在世,还是得跟《鹿鼎记》里面的韦小宝学,绝不能像他师傅那样,清兵的刀都要砍脖子了,还一个劲儿地在那扭扭捏捏,摆他的帮主谱。
眼下这种处境,面子一点不值钱,能留住性命才是好汉,而能带大家一起留住性命的,那更是好汉中的好汉。
说狗洞太难听了,还是说缝隙吧,李宗仁要做的,就是赶紧找个缝隙钻出去。
畑俊六撒出来的是一张网,它很容易给你以假象,以为上面的缝隙到处都是,其实不是这样,很多地方比墙壁还牢,你是钻不出去的。
所以这个缝隙一定得选好,要看准哪里才是对方真正的薄弱环节,不仅要确保自己能出去,还要保证这个缝隙能不断地被扯大,以便十几万人都可以钻出去。
永城虽然失陷,但“快速挺进队”刚刚从此通过,步兵未必跟得上,那里一定是最薄弱之处。
选准突破口后,李宗仁迅速将守军南调,组织部队依次撤退。
5月17日,“华北方面军”从北面迫近徐州,炮弹不断打入城内,连李宗仁的长官部也数次中弹起火。
5月18日,李宗仁离开徐州,乘火车前往永城。
走着走着,猛听得前方爆炸声连连,停下来一问,竟然是工兵把铁路桥给炸掉了。
谁让你走得晚,工兵还以为五战区长官部已经撤走了呢。
无奈,下车步行吧。
5月19日,李宗仁听到消息,“华中派遣军”沿陇海铁路东进,已占领徐州,不过五战区部队都已撤了出来。
虽然早已人去城空,但无论“华中派遣军”还是“华北方面军”,都没有在后面死死尾追,沿途也没有遇到太强的阻截,显然,这与日军上上下下的功利心态有关。这帮人的主要力量都没有拿来对付突围部队,他们满脑子转来转去的,还是如何在同仁面前争得头功,以及怎样在徐州大摆“庆功宴”。
侵占了徐州的日军只想着该怎样摆“庆功宴”
在亡命路上,李宗仁遇到的主要危险,不是地面的日军野战师团,而是天上飞来飞去的轰炸机。
当然轰炸机扔炸弹也是能要人命的,而投身军旅生涯这么多年,老李能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凭的就是多年浸淫战场所形成的那种超感觉。
某日,大家在一个村庄里埋锅做饭。李宗仁抬头一看,天上来了一架日机,奇怪的是,这架飞机只是绕着村子兜了一圈,什么也没干,连炸弹都没扔一颗,就拍拍屁股飞走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太平矣。李宗仁却勃然变色,下令赶快转移,多一秒钟也不能再待在村子里。
随从皆不解其意,走出二三里地,忽见有二十多架日机向原来那座村庄飞去。
顷刻之间,好好的一座村庄竟被夷为平地。
李宗仁这才说出,前面飞来的日机之所以未落一弹,乃因其是侦察机之故,侦察完情况后,发现村子里有这么多人,就回头去招呼轰炸机群了。如果大家伙现在还蹲在村子里吃饭,包括李宗仁自己在内的这些人准保被炸成齑粉一堆。
五战区长官部昼伏夜出,经七日七夜才到达安全区域,其间,白崇禧因为疲惫不堪,在晚上行军时曾多次从马上摔下,整个过程可说是艰险异常。
英雄本色
按照原先编制好的撤退次序,汤军团和桂军突前,滇军等部居中,孙连仲负责断后。
李、白原本以为紧跟在后的,会是孙连仲,没想到他撤退的时候完全失去方寸,根本就没跟上来。
更糟糕的是,他本人还与自己的主力部队失去了联系,成了光杆司令,在路上跑着跑着,差点就被鬼子撞见给逮住了。只是因为那时正好起了晨雾,日本侵略军没看清楚,而且都急着进徐州城,这才让他从夹缝里跑了出来。
主力往西去,他却往东走,跑到苏北韩德勤那里去了,最后还是蒋介石派飞机把他接回了汉口。
事实上,撤退往往比进攻更能考验人的胆色。
除了汤恩伯、张自忠,以及本在包围圈边缘的桂军以外,几乎所有撤退部队都遭遇到了与以前毫无二致的一幕,即兵找不到官,官找不到兵,就连一些蒋介石嫡系主力也是在经历几天混乱之后才逐渐恢复秩序的。
撤退计划都有,经验教训也不只总结过一回,可是真正执行时,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达不到现代化军队的标准,当然只能依靠个人表现,表现不好的一团糟,表现好的却能做到从容不迫,乃至败退之中亦如闲庭信步一般。
本应断后的孙连仲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了,徐州大撤退的掩护部队成了张军团,而张自忠又实际上取代了孙连仲的角色。
张军团虽然殿后,但撤退时秩序井然,张自忠为此还采取了一个办法,即所有官兵一律将帽子反戴,这样不管外面多么混乱,只要认准军帽,彼此就都能找到对方。
别的部队大炮辎重能丢的都丢掉了,唯恐成为路上的包袱,但张军团的每一门炮都保护得好好的,始终随队前进。
不仅如此,在撤退途中,张自忠还打掉了一个日军辎重队,缴获了上百匹马和百余箱弹药。
刚开始撤退时,由于各部队建制被打乱,失去约束的溃兵竟然开始抢劫沿途民居。老百姓真是倒了大霉,既怕鬼子,又惧溃兵。
张自忠看到一个士兵从村子里出来,骑着一头毛驴准备赶路。
显然,毛驴不可能是军队里的。
张自忠上前查问:你为什么强拉老百姓牲口,说一个正当理由出来。
这个散兵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张自忠立命卫士上前,将之击毙于路旁,并当场宣布:有拿老百姓东西及强拉牲口者,一律就地枪决!
此例一开,沿途军容风纪为之大变。
虽然日本侵略军各个师团主力基本都在向徐州进发,与撤退大军呈正反两个方向,但日军侦察机天天盘旋空中,发现这么多作战部队在流动,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所以路上仍不时发生险情。
由于汤军团通过得早,张军团既要殿后,又要突前,五战区往永城方向撤退的大军,几乎全靠这么一支部队在保驾护航。
就在快要突出包围圈时,各军突然遇到了拦路虎。
得到日机情报后,居于鲁西外围的日本侵略军赶了过来——眼看着到徐州庆功也轮不到他们,便想通过截击捞上一票。
等张自忠到达时,许多部队都被拦在那里,闹哄哄地挤成一堆,进退不能。
假如是会战之初,即使日本侵略军再多,大家一窝蜂扑过去,七手八脚也能摆平。可这是什么时候,这是落魄的时候,急着逃命的是大多数,人人唯恐落在包围圈内不能脱身,谁又肯留下来拼上一场?
不愿居后,又不敢往前冲,于是自己就把撤退的道路给堵死了。
张自忠见这样不是办法,便主动提出,由张军团独挡其锋,打开通道后让其他部队先撤。
虽然张自忠在名义上已位居军团长,但他手中能直接指挥调度的仍然还是第五十九军这支老部队。在两次临沂大捷之后,五十九军剩下的能战之兵已十分可怜,其精锐的第三十八师更是从战前的一万五千人锐减至不足三千。
如果这三千人再打完了该怎么办呢?从临沂换防下来后,张自忠便从三千人中挑选精兵,缩编成一个千人的独立旅,直接归军团指挥,其他人派到后方去补充训练新兵。
张军团的主力,只剩下了刘振三第一八〇师,可偏偏这个师还不能常在身边。
由于张自忠实际担负着掩护大部队撤退的任务,所以他的行进秩序是,军部在前,刘振三师殿后,后者通常要在军部出发两个小时后,才能予以跟进。
在刘振三师还没有跟上来的情况下,张自忠只得先将随军部行动的独立旅调上,利用后者将日军吸引过去,以此为别人腾出求生通道。
趁张自忠与敌苦战,其他撤退部队迅速转移。
当时五战区派出的一个联络参谋负责在场协调,亲睹这一场面后不禁连声赞叹:张自忠予人以安,自处危境,真乃名将典型。
得知军团长正在厮杀中,刘振三师跑步前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作战场地。
没扔掉的野炮派上用场了,缴到的鬼子弹药也上了膛,一番死战,终于确保身后的所有撤退部队都得以安全过境。
等大家都走完了,张军团还与日本侵略军黏在一起,脱身不得。
为了摆脱追敌,张自忠悄悄地把预备队拉上去,对日本侵略军侧背进行佯攻,做出了一个要围而歼之的姿态。
欲退必攻,这是用兵要诀。
借助夜色掩护,独立旅保护军部先走,刘振三师随后逐级撤离,到深夜十点才全部脱离战场。
在徐州大撤退中,以张自忠表现最为耀眼。
这个人正因不再害怕失去任何东西,所以大彻大悟,成了最勇敢的人,俯视全场,无可及者。
国民党统帅部专门向五战区发出嘉奖令,表彰张自忠为抗战模范,对其部队所损失的武器优先补充,所缺兵员也择优补足。
民国岳飞
在畑俊六采用“快速挺进”战术,提前截断陇海铁路时,蒋介石计划中的豫东兵团虽然还未能组建成功,但指挥官已有人选。
薛岳,字伯陵,广东乐昌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六期,时任豫东兵团总司令。
在薛岳出生的第二年,甲午战争就进入了收官阶段,中国在这次决定两个民族命运的大战中输得干干净净,一纸《马关条约》更是直接断送了东方大国的中兴之路。
悲愤和愕然从前方蔓延到后方,又从城市蔓延到乡村,到处都有人在想念那个不世出的民族英雄——岳飞。薛家老爸也不例外,这个粤北山村的农民毫不犹豫地给儿子取名为“仰岳”,意思就是要向岳飞致敬。不过他想不到的是,儿子比老子的志向还要大,后来就直接把“仰”字给去掉了:仰什么仰,我就是未来的岳飞!
薛岳以岳飞自命
很狂吧,但这就是薛岳。
广东人称薛岳为老虎仔,但其实薛岳在军界的资历很老,老到连陈诚都不能望其项背。
当年孙中山身边有三个大内高手,也就是警卫团的三个营长,分别是叶挺、薛岳、张发奎,三人都是广仔,其中叶挺和薛岳还是保定军校同期同学。
有了这段黄金履历,老虎仔一开始真是虎虎有生气。“天下第一师”最早的师长不是胡宗南,而是他薛岳,那时候陈诚只是连长,而胡宗南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待着呢。
可是再往后,就逐渐进入了虎落平阳的阶段,薛岳先是丢了第一师师长职务,接着跟张发奎两度反蒋,反到最后把自己反得一干二净,只落得一个赋闲在家的下场。
这一赋闲就是两年。时光不等人啊,仅仅两年时间,保定八期的陈诚就呼呼地蹿了上去,竟然平地弄出一个“土木系”,成了“小委员长”,把六期的薛岳远远甩在了后面。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不过薛岳最要感谢的,还是他这位学弟,正是后者在蒋介石面前力保,他才得以重新出山。
抗战的全面爆发,为“民国岳飞”提供了一个正名的机会:是骡子是马,且拉出来遛上一遛。
淞沪会战进入高潮时,薛岳以抗战预备军的身份赶到上海参战。那是薛岳第一次指挥抗战,尽管他在内战中已身经百战,恶仗苦仗硬仗不知道打了多少,然而也从没遇到过这种惊天动地的大阵仗。
到撤退时,老虎仔更是九死一生,一条命差点就断送在了上海滩。
岳飞不是那么好做的,不先尝点苦头,长点见识,你就没有机会成为真的老虎。
在薛岳任豫东兵团总司令期间,该兵团也被称为薛岳兵团。
进入薛岳兵团的成员,除了刚刚从广东抽调北上的第六十四军等少数部队外,大部分都是淞沪会战及南京保卫战后保存下来的中央军主力,他们分散在各个地方,要想短时间内召集起来,确非易事。
虽然还没能最终组建完成,但因为畑俊六“快速挺进”,提前截断了陇海铁路,导致薛岳也不得不改变计划,指挥先期赶到的部队奔赴商丘。
商丘就好像是徐州西大门前的一座石狮子,守住这里,第五战区各部就能多出一个撤退逃生的出口。
刚刚准备修复铁路,薛岳却听到了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宇都宫第十四师团的骑兵部队,又在兰封炸毁了铁路。
如果说商丘铁路属于陇海铁路下游的话,兰封铁路就是陇海铁路中游,那里一被破坏,所有战略物资都没法抢运回去了。
更让薛岳担忧的是,假使第十四师团主力继续沿陇海铁路南下,与侵入徐州的日本侵略军合力,足可以将附近的中国军队全部收拾掉——不光包围圈内的五战区部队,还得加上商丘的薛岳兵团。
抽血伤身
可是这个世界奇妙就奇妙在,它绝不会老老实实地按照人们的预想轨迹去走。
宇都宫第十四师团,也就是保定会战中的土肥原师团,此时为第一军的当家,实际也是唯一花旦。
现在的第一军,已渐渐变成了一只空心皮囊。
从实力上看,第一军当初是远超第二军的,其司令官香月清司从“华北驻屯军”时代开始,一直到太原会战,一路都可谓战功赫赫,他的声名不仅盖过西尾寿造,甚至有比肩顶头上司寺内寿一的趋势。
春风得意有时跟大祸临头是同义词,不知不觉中,香月已经走在摇摇晃晃的钢丝绳上了。
寺内是什么人物,早在日本“二二六”兵变后便出任陆相,一个陆军大臣,却把整个内阁都变成了“寺内内阁”,可想而知有多么跋扈。其盛时,日本朝野上下,权柄唯其一人独操。
日本军政两界无人敢惹寺内寿一(左一)
在陆军内部,寺内也属于那种他一瞪眼,你就得扑通一声给跪下的主。谁要想越过他出风头,不给你点小鞋穿穿,寺内的日文名字就得倒过来写了。
早在太原会战时,香月就感到了兵力不足,照理,寺内应该多给些兵才是,不料寺内不但不给,还反过来抽他的血。
板垣师团虽是“华北方面军”的直属部队,但实际一直是配属第一军使用的,香月本人也把板垣当做自己的宝贝,不惜重金打造与包装。
太原会战后期,太原明明就在龙山第二十师团眼皮子底下,可是香月却把攻城的任务交给了还远在忻口的板垣师团,为的就是要成就后者“常胜将军”的英名,用心可谓良苦。
好了,板垣终于被捧红了,成了炙手可热的名角,可没等香月享到什么福,寺内却伸手一抄,把“老有才”的板垣给了西尾的第二军。
除了干瞪眼,香月毫无办法。
这还不算完,随着日军侵占华北的地域越来越大,寺内觉得哪里需要兵了,第一个就开口向香月要。
今天抽走一个大队,明天调离一个大队,第一军几乎成了“华北方面军”的“备用兵库”,香月不胜其扰,根本就集中不了精力继续渡河作战。
他曾经申辩,请求不要动不动就临时抽调他的部队——你也可以考虑调调第二军的兵呀。
不说尚可,一说寺内更来劲了。
整的就是你,你还按捺不住,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寺内立即给香月的“问题”定了性:目无长官,不奉调令。
从此以后,血照抽,而且往死里抽,不仅调人,连第一军前线部队所用的弹药都不放过,能拿随手就拿,结果第一军又从“备用兵库”变成了“备用弹药库”。
第一军不是牛吗,职务暂时降不了你们,我就降你们的待遇。
寺内把第一军司令部的专用飞机全部改成了最老式、性能最差的那种,似乎就巴不得什么时候飞机出点故障,掉两个零件,把这伙人全都给活活摔死。
当然,这一切的矛头其实都是冲着香月来的。
要说寺内这老小子也真是够龌龊。香月“不奉调令”也就有过那么一次,可从此以后,他每次会议必定要老调重弹,把可怜的香月给从头到脚数落一番。
不仅如此,寺内还不厌其烦,在各种各样的文件中都要将第一军的“不奉调令”作为典型来刮脸皮,似乎不这样做,他就不过瘾,不开心。
香月从担任“华北驻屯军”司令官后,确实是凭着军功获得声名的,但经过寺内这根搅屎棍这么一搅,上自陆军省和参谋本部,下至各个师团,都对香月有了“重新认识”。
谁让你竟敢“质疑”寺内呢,那只老虎是能随便让人摸屁股的吗?
香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本来称得上兵强马壮的第一军,如今就靠一前一后两支部队在撑场面,前方是土肥原师团,后方是龙山师团。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只能看着第二军在那里兴风作浪,而自己却毫无建树的原因之一。
从个人涵养上来说,香月还算是好的,可他也是人,寺内明里暗里的屡屡打压,真是把这位第一军司令官弄得都快疯掉了。
好不容易,徐州会战开始,寺内终于有用上第一军的时候了,却是为了继续抽血,抽香月手中的最后一个宝贝——土肥原师团。
你抽就抽吧,寺内还端出一副长官的腔调,颐指气使,仿佛香月只是供他驱使差遣的一个前线小兵而已。
不过这次香月没有发火,作为“七七事变”时施展离间计的阴谋高手,他肚子里其实也藏着无数个小九九。
来不了明的,我也来暗的。
想做主角的配角
香月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了即将被抽走的土肥原师团身上。他一反常态,倾其所有,把能给的都给了土肥原。
在土肥原师团,光第一军临时配给的重炮兵就有三个联队,其他野炮坦克等特种部队更是应有尽有,其机械化武装程度甚至超过了第二军的矶谷和板垣师团。
对于打造明星,香月历来是不惜工本的。虽然只有一个师团,但他相信,这个师团绝对能像当年的板垣师团那样技惊四座。
当然会比较难。
因为板垣历来唱的都是主角,其他人皆为配角,舞台之上,这哥们儿就是一戏霸,好的台词和包袱全都是他一个人的,别人跳来跳去,充其量也不过是跑跑龙套,在旁边铺垫铺垫罢了。
在徐州会战这副棋盘里面,寺内对土肥原师团的定位,就是配角。
显然,香月和土肥原都不想当配角,他们要做自己的主角。
不是没有人配合吗,这好办。
土肥原把师团的两个主力旅团分开,一左一右,怎么样,是不是也有点“双头蛇”的神韵了?
与板垣相比,土肥原除了同样擅长分进合击战术,熟悉华北地理外,他还具有自身独特的优势,那就是人脉畅通,尤其对原华北地方军头们的心理和脆弱之处分析得十分精准。
他的第一个对手是商震。战前,土肥原对商震有多少兵力、部队主要分布在哪里,调查得一清二楚,而他对于商震的作战能力也并不重视,乃至下达进攻命令时语多不屑,尽是“不必多作顾虑,派少数兵力对他戒备就行”之类的句子。
确实,商震远不能称为土肥原的对手。一个回合还没走下来,他所部署的鲁西防线就被土肥原击了个底儿穿。
在土肥原侵入豫东之后,寺内曾多次发出命令,要求其南下侵占商丘,可是土肥原始终置若罔闻。
因为他不听寺内,只听香月的,香月要土肥原侵占的,不是商丘,而是兰封,更准确一点说,是兰封背后的开封。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回轮到咱身上。我香月砸锅卖铁,变卖家当,不是为了到徐州来给你寺内当陪衬的,我要到开封去,在那里做主角!
对于土肥原来说,香月才是老大,他才不管寺内如何想,香月说要攻开封,他就去攻开封了。
薛岳实在应该“大力感谢”香月和土肥原,否则不仅接应不出徐州西撤部队,就连他自己也将陷入困境,那样徐州会战的结局就不是一点点惨了。
第二章 谁能给我一把剑
5月20日,薛岳兵团基本组建就绪。
十多个师集结于从兰封到商丘的战线上,大家摩拳擦掌,极思一搏。
虽然土肥原放了薛岳一马,可老虎仔却不想放过土肥原,事实上也不能放。
李宗仁尽管制订了一个从永城突破的撤退计划,但由于时间仓促,在张自忠之后,包括孙连仲集团军在内,相当数量的部队都没有能够沿着这条既定路线走,而是乱哄哄地沿着陇海铁路往西跑。
这时如果没有薛岳兵团,五战区起码得有一半人马遭殃,正是薛岳牢牢占住商丘,已经倒下去的西大门才被重新扶正,各部队也才得以陆陆续续地钻出包围圈。
除了要保证徐州部队西撤外,这时还有大量未及运出的军用物资滞留在商丘,如果薛岳不能迅速恢复陇海铁路中游的交通,最后摆在大家面前的,必定还是死路一条。
5月21日,薛岳发动兰封会战,其目标就是扫清土肥原,打通豫东陇海线走廊。
泥潭
在兰封会战开始后,先是西路军守住了兰封,后是宋希濂猛袭日军侧背,用山炮攻下了日军据点。
薛字号门店开张大喜,似乎很是吉利,然而蹊跷之处却不少。
在宋希濂发动进攻时,据点里的日本侵略军明显未作殊死搏斗,据点里丢弃的弹药和罐头食品到处都是。
日本侵略军作战向以顽强著称,特别是像土肥原师团这样的主力师团,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可能如此狼狈。
同样诧异的还有东路军。
奉令出击前,东路军按照情报判断,沿途分布着土肥原师团的主力,而且豫东一带地平山少,无险可恃,非常有利于日军机械化部队运动。
东路军预料前面必有恶战,可万万没有想到,真正作战时却出奇顺利,先头部队当天就攻占了目标地点。
好奇怪,谁也想不通。
答案,在土肥原那里,而薛岳兵团中最早接触到这一谜底的,是兰封城里的桂永清。
桂永清,江西贵溪人,毕业于黄埔第一期,此时为东路军总指挥,负责镇守兰封。
早在黄埔军校读书时,由于成绩优异,桂永清就受到了总教官何应钦的格外赏识,还没拿到毕业证便上了战场,作战时也勇猛善战,被誉为“黄埔军人之楷模”。
1931年,已经升任少将旅长的桂永清作为首批留德学生,远渡重洋,到德意志去取真经。在德国,他是最用功的中国学生之一,毕业成绩进入前三名。
1933年,回国后的桂永清出任教导总队总队长,从此他与教导总队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教导总队的官兵们共同生活了好多年,彼此之间十分熟悉,对排长以上的军官,桂永清都能做到了如指掌,且个个叫得出名字。
在桂永清执掌期间,教导总队一步步走向巅峰期,可是南京保卫战却让这一切最终化为了一场梦境——整整三万人的精锐之师,收容时仅剩二千不到。
南京失守后,桂永清是靠一张临时扎成的木筏过江的,登岸时踏上了一片泥潭。那片泥潭初看干燥而龟裂,似乎能一涉而过,实际上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陷阱。
桂永清那时身形已有些发胖,往上一压,两只脚立刻陷了进去,而且越陷越深。
眼看即将灭顶,一个机警的卫士赶紧把绑腿取下,与尚留在木筏上的人合力拉拽,才算把桂永清从地狱里硬生生拖了出来。
在兰封会战中,桂永清之所以能率先发现土肥原的作战意图,是因为兰封以南防线亮起了红色警报。
桂永清用于扼守兰封的西路军,就是由原来教导总队的老底子扩编而成的。土肥原发现要想立刻攻下兰封还不太现实,而他又不能在这里停留时间过久,因此索性采取了绕城奔袭的方式。
归根结底,香月交给土肥原的最终任务,不是拿下一座小小的兰封城,而是要攻占开封府。
土肥原再次施展“小双头蛇”战术,在兰封正面只用步兵第二联队作为牵制,其余兵力全部集中起来,向兰封以南直冲过去。
土肥原师团攻入兰封
原先跟宋希濂和李汉魂交过手的日本侵略军,没有一个是畏战而逃或者是被真正打退的,他们是奉土肥原之命去集结的!
这回桂永清简直苦到了极致,土肥原的拳头全打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借助于坦克战车,土肥原的进攻既快又猛,很快就绕过兰封,并取得了与黄河北岸的联系。
香月早就在北岸等着了,日本侵略军工兵部队立即在两岸搭起浮桥,将后勤补给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土肥原。
有了新的后方,土肥原顿时功力大长,兰封也随之陷入了半包围之中。
桂永清着急起来,他认为东路军如此多的人马被压制于兰封,土肥原只需把重炮集中起来,闭着眼睛就能轰倒一大片。
他不能让教导总队留下的这点火种,在兰封城重新遭遇灭顶之灾,所以一定要冲出去。
于是,他留下第八十八师继续守城,西路军大部队则在其指挥下进行强行突围。
大部队成功突围后,第八十八师却遭到了第二联队越来越疯狂的进攻,而后者之所以要这么拼着命攻,又是因为它正面临着东路军的猛烈冲击。
此时的东路军已像吹气球一样越吹越大,新加盟的,全是从徐州突围出来的零散部队。
大家要继续沿陇海线突围以求生,自然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
第二联队本来是被土肥原用来牵制兰封守军的,他们并无直接攻城的指令,可看这情势,若不攻城,就得被踩死在城下了。
最后一级压一级,一层压一层,守城的第八十八师因此苦不堪言。
这个第八十八师就是淞沪会战时的孙元良师,本来就破得不像样子了,没有多少老兵,又在兰封打了这么多天,战斗力变得跟新兵部队差不了多少。
现在的师长叫龙慕韩,由于困守孤城,他对外面的情况不了解,也不知道第二联队其实同样处于自己和东路军的包围之中,他只以为这是土肥原师团总攻的信号。
一个残破之师怎么顶得住一个日军主力师团呢,既然桂永清已经率大部队突出去了,说明自己已经完成了掩护任务,那就趁着城外还有空隙,快钻吧。
第二联队是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才拼死攻打兰封的,你要从城里出来,日本侵略军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会伸手拦着。
人在紧张的情况下,难免会出现各种误判,不幸的是,有的误判足以致命。
应该说,自土肥原从兰封以南绕出,并打通黄河南北岸后,薛岳的包围计划已经落空了大半,但如果兰封不失,至少可以把第二联队逼入绝境,在此之后,没准还能更进一步,再次将土肥原包夹起来。
兰封这么一丢,鸡飞蛋打。
桂永清以为他从泥潭中拔出了脚,却不料一脚又踩入了另一块更深的泥潭。
启封剑
5月24日,不仅兰封失陷,土肥原师团也已接近开封,其“快速挺进队”距离开封仅有四十里之遥。
可以想象,这时的土肥原及其顶头上司香月心里一定是乐开了花。
“华北方面军”再加上“华中派遣军”,如此庞大的用兵规模,费尽许多周折,也只侵占了个徐州。土肥原仅仅一个师团,却长途奔袭,在冲破薛岳兵团包围之后,还将侵占开封。
开封是什么地方,那是中原要邑,连很多平时足不出户的日本人都知道的“支那”名城,此等荣誉,岂一个侵占徐州可比。
香月对包括寺内在内的“华北方面军”高层真是腻歪透了,总想着有一天要靠自己的本事一飞冲天,混出个样子给寺内瞧瞧。
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眼前就是机会。
可惜大好局面突然被搅了,而搅他局的人,是火速从西北赶来的胡宗南。
如胡宗南不能及时赶到,则开封危矣。
挡住这惊险一波后,蒋介石擦干冷汗,把桌子一拍,朝薛岳,也是朝所属兵团众将官大喝一声:都给我拿点精神头出来,务必对土肥原师团再进行一次大包围,畏缩者罚,立功者奖。
发起兰封会战整整三天,一网兜下去,啥也没捞着不说,连网都给戳破了,老虎仔也是脸红脖子粗,实在很不甘心。
我就不信了,十几个师的大兵团,怎么就网不住一个土肥原呢?
在指挥部里来回踱了几圈之后,薛岳忽然顿悟。
从第一次失败的教训来看,恐怕还是嘴张得太大,空隙太多,以至于土肥原想打哪儿就打哪儿,想往哪儿溜就往哪儿溜,而名为铁壁合围,各部队却进展不一,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卖力有的懈怠,难怪围不成呢。
薛岳颁下令来,重新发动总攻击,这次要先割,将土肥原师团分割包围于各个孤立据点,然后再砍,大家实行“承包责任制”,一人攻一个点,这样谁畏缩谁出力,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没人能偷得了懒。
5月25日晚,薛岳一声令下,第二次合围骤然启动。
割下去的第一刀并不用薛岳费多大劲儿。土肥原既要突前,又要守后,从罗王车站到兰封,再到黄河南岸,全要布兵,他统共一个师团,哪里铺排得开,因此其部队本身就很分散。薛岳此举,可谓切中要害。
剩下来就是要可着劲儿砍了。
发起首次合围,薛岳在部署时,把鲁军和商震都放了进去,这回明白过来了,后面这些老兄打个下手可以,若要他们啃硬骨头或独当一面则几乎是自欺欺人,有时反而还可能误事。
这回不要帮工,全要能赤手屠熊搏虎的大师傅。
薛岳首先要攻克的是由土肥原亲自坐镇的罗王,包括罗王车站和罗王寨。这里是土肥原侵占开封的桥头堡,也是兰封之后,挡在豫东陇海走廊上的最后一道关卡。此关不破,陇海线就无法顺利通车,而被隔断于商丘的列车和物资也都将落于敌手。
薛岳把这个活儿交给了李汉魂和他的东路军。
李汉魂,广东吴川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六期,时任东路军总指挥。
在粤军将领中,李汉魂与薛岳、叶挺是同一期的,亦称将才,内战时期,一直担任张发奎的副手。张发奎反蒋失败后,他也成了倒霉蛋,只能和薛岳一样回家待业去了。
李汉魂重新出山,不是蒙蒋介石之恩,而是受陈济棠之召,不过在两广事变中,他却并不满意陈济棠的做法,认为大敌当前,不应再骤起内战,以致骨肉相残。
先“忠谏”,“忠谏”不听,李汉魂便封金挂印,辞职走人。比之于很多找各种“正当理由”朝自己恩主开火的仁兄,此举已属相当可贵。
李汉魂的第六十四军调赴武汉后,原先是归属叶肇指挥的,但从李汉魂本人到他的部下,对这一安排都极不服气。
不光大家同为军长,属同一级别,更主要的是他认为叶肇在南京保卫战中的表现十分不堪,突围时竟然连部队都找不到,不仅“单身突围”,还混成难民,成了鬼子俘虏。
将军被俘,就应该自杀!
李汉魂认为将军被俘应该自杀
这个标准当然是太高了一些。军书上没有哪一条规定说战将是不能做俘虏的,美国将军还进过日军的集中营呢,何况叶肇最后好歹也逃了出来,但李汉魂不管这些,在他看来,老叶这家伙已令粤军蒙羞,怎么还好意思来领导我呢?
参加兰封会战,归入薛岳兵团,对李汉魂来说等于是一种解脱,因为他不必再跟着叶肇丢脸了。
第六十四军是最早到达商丘的,一到这里,李汉魂就不由得激动起来。不仅因为这里是北伐故地,还缘于历史上此处出过“张睢阳齿”。
安史之乱,被誉为“唐代岳飞”的张巡领不足万人之众,死守睢阳(即今商丘),大小四百余战,杀伤叛军无数,使安庆绪被阻于城外达十月之久,始终不得前进一步。
在那场举世罕见的大动乱中,曾繁盛一时的关中自此寥落,直到近代都未能复振,而运河、江淮独存,张巡之功大矣。史载,张巡“每战眦裂齿碎”,因此文天祥才会在《正气歌》中将“张睢阳齿”收入其中,作为自己的精神偶像。
大难,我们的祖先也一次次地遭遇过,但先贤们又是何等的英武从容。
早在薛岳兵团还未完全集结起来之前,李汉魂就不顾情势险迫,断然把军部迁入商丘城内,为的就是要学习“张睢阳齿”,誓与古城共存亡。
东路军的主力是李汉魂的粤军第六十四军,和其他部队不是在上海就是在南京受过伤不同,第六十四军称得上是一把尚未启封的宝剑,现在是到试一试刃口的时候了。
让李汉魂不满意的却恰恰是自家粤军。第六十四军的武器都是到汉口后补给的,到参加罗王之战前,有的武器还没开箱哩。另外,第六十四军虽有老兵打底子,而且这些老兵都是李汉魂手把手用七年时间训练出来的,但新兵蛋子也有不少,他们初上战场,缺少和日军对抗的实战经验。
再不满意,再有缺陷,这一仗也务必要打好,否则广东子弟将颜面无存。
三攻罗王
5月25日,李汉魂亲自赶到前线督战。随同观战的,还有一群或从徐州退下,或自郑州赶来的中外记者。
罗王地方不大,却比兰封城还要坚固。在罗王车站和罗王寨外围,均建有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永久工事,什么炮兵掩体、机枪掩体,还有人员器材的掩蔽所、指挥部,一应俱全。以前你拿来挡日本侵略军,现在日本侵略军拿来挡你,东西还是一样的东西,只是随着攻防转换,主人掉了个个儿而已。
不过只要有重炮,就没有攻不破的堡垒,因为“东方马其诺”并不是真的马其诺,双方的标准和规格差得实在太远,而土肥原由于推进过快,还没有来得及把炮兵部队集中至罗王。
你没炮,我有炮。
李汉魂将重炮推到工事附近,进行近距离轰击。一看到日本侵略军的火力网被压制住,粤军步兵立刻哇哇大叫着持枪冲锋。
半年前,广东兵也在南京外围冲过、喊过,那是求生之路上发出的绝望嘶喊,如今则是复仇和争胜的号角。
冲锋,某种程度上是伤亡的累加,粤军伤亡枕藉,李汉魂觉得这样不行,又把部队召回来。
重炮,继续轰击,不允许给鬼子留下一点屏障物。
看到外围的防御工事全部被炸塌轰碎,李汉魂又发动了二次进攻。
粤军后脚刚刚进入罗王车站,前脚退出的日本侵略军却又杀了回来,双方扭杀在一起,炮兵反而无处着力,只能看着干着急。
土肥原师团的主力部队,其拼杀能力自然不是盖的,硬是又把粤军给挤出了车站。
经过两进两出,粤军官兵已是尸横遍野,光在指挥所里听听伤亡数字,已是心惊肉跳,更何况李汉魂就在一线端着望远镜观察,战场惨烈情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李汉魂说他当时不但落泪,而且还“涕泗如泉”,似乎有些夸张,但如果联系到他后来笃信佛教,设身处地想想,确有如刀割肤的感觉。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真正的战场,本来就是一个折磨人良知的地方。
时间从午后过渡到傍晚,残阳如血,硝烟飘荡,罗王依旧难以攻下。
罗王是个重头戏,无论如何得唱好。继李汉魂之后,薛岳也亲自来到第一线,进行现场办公。
日本侵略军的外围工事都被炸光了,据点却还拿不下来,缘于土肥原师团实在很能打仗,粤军即使前仆后继,后继如潮都没用。
这张中国士兵的肖像曾闻名于世
薛岳了解情况后,马上给附近其他各部队下达命令,要他们加强进攻,以牵制和分散土肥原师团在罗王的力量。
彼弱了,我们还得强。老虎仔操着广东话,跟前线战壕里的广仔们一聊天,得知由于后勤输送不理想,有的小伙子已经超过一天没吃饭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饭,还如何能打仗。薛岳马上拿起电话,要求赶快送饭。
兵团总司令亲自催问吃饭的事,后勤部队就是迎着鬼子大炮也得把饭送上来,粤军由此士气大振。
李汉魂当着薛岳的面,下达了三攻罗王的命令。
吸取前两次的教训,李汉魂要求,这次炮兵必须跟随步兵一道前进,到接近车站时再发炮,直到把站内也轰到荡然无物时才允许步兵进站。
等炮声一歇,日本侵略军当然还会反冲过来,但粤军这次打定主意不退了,作战意志坚忍不拔,令对手也为之惊诧。
关键时候,胡宗南助阵,他从罗王寨侧后迂回插入,使得在罗王寨指挥的土肥原大惊失色。
前门顶不住,后门眼看也要上闩,再不跑就要被包围了,能跑快跑吧。
5月28日,李汉魂收复了罗王。
在罗王寨日军指挥所,李汉魂发现了许多日本侵略军遗弃的文件,其中有一件战利品令人眼前一亮,这是土肥原自佩的指挥刀。
日本军刀,质量通常都在上乘,土肥原的刀,那更不是开玩笑的。拿一叠二十枚的大铜元放在桌上,军刀挥过,全部一劈两半。
连腰间宝刀都丢了,足见粤军进攻时的迅猛坚决和土肥原逃命前的慌乱。
在收复罗王的前一天,兰封也失而复得,薛岳打通豫东陇海走廊的初衷基本实现,原先被阻断于商丘的四十二列火车和大批物资经开封、郑州顺利西撤。
不能没有运气
光全身而退已经不是老虎仔的最大目标,他如今的愿望是擒住土肥原。
罗王让你侥幸钻了出去,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要继续把你的喉咙扼住,直到你脸色发青发紫为止。
接下来,薛岳要切断的,是土肥原的生命线。
在攻下兰封和罗王后,胡宗南直捣土肥原控制的第三个大寨——罗王以北的曲兴集。
虽然胡宗南部队的番号仍然是第一军,但与过去相比,却已是一天一地,里面大部分都是新兵。这些新兵,有的还没有完成训练,有的则是连枪都不会放,本质上还都是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民。
新兵要成为老兵,最重要的一环就是须练成老兵之胆。偏偏第一军刚刚上来,就在火车上遭到日本侵略军袭击,而且还是土肥原师团这样的强悍部队,一下子便把胆给打没了。
许多新兵成了惊弓之鸟,一听到炮响,第一反应就是四处乱跑,当官的都不用指挥打仗,光收容部队就一头汗。
胡宗南亲至第一军督阵,见此情景决定到开封去搬救兵。
路上被日本侵略军发觉,遭到炮火轰击,东西南北,一时间到处都响彻着炮弹的轰鸣声,他的汽车不得不像穿越雷区一样,左右摇摆,犹如蛇行,而一些随从幕僚们更是被吓得缩头缩脑,面无人色。
胡宗南确有大将风度,他并不惊慌,关照司机:开快些,马上就能脱离危险。
随后看了看身边那些幕僚:镇定点,不要让小兵看不起你们。
吉人自有天相,胡宗南毫发无损地回到开封,而他要搬的救兵是第二百师派到前线来的坦克部队。
大家不要怕,我有铁家伙在前面给各位壮胆。
曲兴集是座大寨子,围墙很坚固,而且驻守着大量日本侵略军,胡宗南实在也攻不进去,只能暂时采取围而不攻的办法。
土肥原的氧气管不在这里,在曲兴集更北的黄河渡口,那里才是他的给养输送地。
胡宗南绕过曲兴集,集中全部力量,一拳砸了过去。
坦克战车开路,步兵随后,原来畏惧不前的新兵们胆量终于上来了,冲!
黄河渡口的克复,完全卡断了土肥原与北岸的联系,使土肥原师团真正沦落成了被薛岳兵团包围的孤军。
所谓奔袭,最怕的就是失去后方,特别是像土肥原这样的机械化师团,若无汽油接济,坦克和汽车都只能沦为一堆堆废铁,其惨况可对比台儿庄大捷。
此外,还有粮食、弹药,没了它们,都是能要人命的事。
发动千里奔袭以来一直春风得意的土肥原,终于陷入了梦魇一般的境遇,虽然脸上还不至于露出青紫色,但呼吸显然已经相当急促了。
兰封和罗王寨被攻克,曲兴集被包围,他只能缩进第四个大寨,也是最后一个大寨——三义集里面。
薛岳把攻克三义集的任务交给了桂永清,后者现在相当于戴罪之身。
丢失兰封,最早追查的就是龙慕韩在撤退前,有没有请示过上级,结论是没有,马上撤职查办。但即便如此,桂永清也不能逃脱领导责任,被要求听候处理。
桂永清真是够倒霉,一跤跌在兰封,后来还被师出同门的宋希濂给说得一钱不值。
古今中外,向有文人相轻的说法,然而如果你举着放大镜细细观察,文人圈子以外的那些圈子也大抵如是。
军人也会相轻,而且相轻得还要厉害。比如宋希濂素来就“轻”桂永清,也包括“两师一总队”出来的王敬久、孙元良这些人。
原因嘛,说穿了也没什么了不得,无非就是大家从资历到水平再到战绩,都差不了多少,一个被窝里滚出来的,没有说谁落谁一大截子的情形,而关键位置又只有那么几个,不抢还能咋办?
宋希濂能当上军长,就颇富戏剧性。这个缺儿原先是王敬久的,蒋介石要调王敬久到洛阳整训,可是王敬久却闹情绪不愿意去。
他不去不是嫌官不大,而是怕受人领导。
即将领导他的是洛阳警备司令祝绍周。祝绍周曾在第八十七师当过参谋长,彼时的王敬久官居副师长,是其上司。
军队里素重等级,一级级上去都是要有说法的,有的甚至就得一个个数身上落下的伤疤。自己枪林弹雨,从淞沪会战打到南京保卫战,九死一生,差点把性命丢在南京城,这祝绍周也没在前线打过什么仗,怎么就恁地蹿到前面去了,王敬久想来想去,怎么也绕不过这个弯。
机会只有一个,你不去,人老宋可就去了。
在兰封战场,宋希濂和桂永清同为军长,但桂永清是货真价实的军长,宋希濂却一直只能指挥一个师,跟师长差不多,当然不高兴。
桂永清败走兰封,老宋肚子里是颇有些幸灾乐祸的,他后来甚至认为桂永清之所以没被判处极刑,完全是蒋介石和何应钦他们从中袒护的结果。
其实这就叫站什么位置说什么话,设若当时当地,让宋希濂守兰封城,结局并不见得就比桂永清能妙到哪里去,他叫冤喊屈的声音可能还要响还要大。
桂永清倒霉,某种程度上对宋希濂来说倒的确是有利的,后者在军长任上重又实至名归,原属桂永清指挥的第八十八师等部队都拨到了他麾下。
桂永清丢了兰封,宋希濂负责收复兰封。其实他在战术使用上也没什么新鲜招,无非是先用炮轰,然后再用步兵登城。
但妙就妙在老宋有运气。本来兰封城里有一个日本侵略军联队,轮到他攻城时,却已有一半兵力调出城外,所以城里只有一个大队。
就算这样,宋希濂连攻两天,兰封还是没能攻得下来。
于是继续靠运气。
由于薛岳兵团四面开花,土肥原师团控制的四个据点没有哪个不遭到攻击,因此兵力捉襟见肘,焦头烂额之下,土肥原只得命令那个大队也撤出兰封,以便增强三义集等大寨的防守能力。
日本侵略军撤退,宋希濂不仅得以顺利收复兰封,还缴到了步机枪和十多匹军马。老宋自己牵了其中一匹,并且特地搞了一把怪,正经八百地给新坐骑起名“土肥原”。
有时候打仗不光要靠本事,恰如其分的那一点点运气绝对是少不了的,如此说来,宋希濂的运气真是好到出奇。
与此相比,桂永清的运气却是背到极点。薛岳让他进攻三义集,说好听点是给机会,让你将功赎罪,但是这个“机会”也太高难度了。
三义集是土肥原师团司令部所在地,又是他最后的栖身之所,大部分外围部队都收拢到了这里,绝对是四个据点里最难啃的骨头。
即使再难啃也得啃,因为除此之外,他已别无选择。
桂永清身背处分令,将所部将官全部召入大帐。
我们必须攻克三义集,如果完不成任务,营长以上均以抗命论罪!
命令很严厉,原教导总队和德械师的官兵们也豁了出去,“消灭第十四师团”“活捉土肥原”的口号震天动地。
缴一匹这样的“土肥原”骑骑倒也很过瘾
三军舍生忘死,一度突入三义集主阵地一角,但自此以后就再也前进不得。
最后,连前敌指挥官也受了重伤,被士兵用木板抬了下去,这个样子,不仅不能以“以抗命论罪”,还得记功。
桂永清咬牙切齿地要收复三义集,可现实是残酷的。由于中苏联合空军的主力必须用来保卫武汉,因此自兰封会战发起以来,前线战场的制空权一直牢牢掌握在日本陆军航空队手里,掩护蒋介石到郑州督战的七架飞机被派往前线侦察,竟全部被击落。
从郑州到开封,从平汉线到陇海线,窜来窜去的都是日军飞机。有了这些披着膏药旗的乌鸦在天空盘旋聒噪,任你再强,白天都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再看看本部士卒,无论教导总队还是德械师,都已是伤痕累累,部队实力挫伤严重。
桂永清不是纸上谈兵的将帅,实际情形就摆那里,所谓困兽犹斗,你就是豁出老本不要,短期内也难以捣掉人家的巢穴。
只能像曲兴集那样,继续围,继续攻,当然还只能晚上攻。
破罐子破摔
土肥原失去黄河渡口,又被困在三义集、曲兴集这两座村寨里面,已全无刚出场时那股千里奔袭的气势了。
这家伙一路狂奔,曾忙到脚踢后脑勺,一不留神,脑袋却真的被人踹上一脚,最终由神功附体的典型沦落成了缩成一堆的可怜虫。
在黄河对岸,看着原本顶呱呱的爱徒陷入绝境,香月那颗小心脏也早就被挤对成一片一片的了。
本来想玩儿一手漂亮的,没想到结局竟如此惨不忍睹,这令第一军司令官悲愤至极。
悲的是,自己近在咫尺,想救却没法救。
本来香月手中还有一个龙山第二十师团,但自徐州会战开始后,阎锡山第二战区就从晋西出击,将分散驻守各个点的龙山师团压缩围困了起来。
第二战区的部队不是游击队,那也是正规军,机枪大炮都有。龙山师团被围住后,一筹莫展。香月求爷爷告奶奶,想让寺内派兵增援,后面那位不仅未给一兵一卒,甚至还釜底抽薪,把土肥原师团调去了徐州战场。
在寺内眼里,只有徐州、军功还有面子,至于香月的死活,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龙山师团起初还能依靠飞机得到一些补给,后来北方下起大雨,飞机来不了,这些分散各地的部队便断了炊。
不能不吃饭啊,鬼子们把周围能吃的东西全吃掉后,只得向难民学习,啃树皮和青草充饥。
到土肥原被困的时候,龙山师团也快饿死了,哪有气力集中起来,去对岸援救这个落难的兄弟?
香月更多的却是愤。
这么多天来,都是土肥原一个人在兰封突来突去,直至被薛岳关进笼子,自始至终,“华北方面军”根本就没花力气配合,否则薛岳也就不会心无旁骛地连着发起两次大围攻了。
此时,徐州的庆功会已经开完,寺内也醒了过来。
徐州虽然已侵占,大的油水却未捞到多少,不仅如此,陇海线还给对方重新打通了,物资人员被抢运一空,眼下甚至连土肥原师团都几乎成了对方的网中之鱼。
谁能想到啊。
想不到是因为蠢,但寺内绝不会认为是他自己蠢。
香月,谁让你去攻开封的,我要你打商丘,你却违令而行,怪得谁来。
这种节骨眼上,不讨论如何把土肥原给捞出来,却首先对自己一顿训斥,香月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索性来了个破罐子破摔,把陈年旧账都搬出来,大揭寺内的老底。
在徐州会战前,香月曾让土肥原对韩复榘、石友三、万福麟、商震等人进行过暗中联络,商量大家“你不打我,我不打你”,本来事情都快要成了,却让寺内横插一杠子,硬要人家明着当汉奸,结果最后除了把韩复榘逼上绝路外,其他那些人都上了“梁山”,拿起刀枪和“皇军”真干了起来。
到了这步田地,寺内又开始后悔,让土肥原继续“开展工作”。可是如今双方都杀红了眼,韩复榘死了,其他那些人也大多被裹卷到作战序列里面去了——连土肥原自己都杀了商震那么多人,你想商震还会接受他的“暗中招纳”吗?
香月越说越激动,已经刹不住车了。
徐州不过是空城一座,你们全都扑上去有什么意思呢?还庆功,那感觉就跟在方便面里吃到卤蛋,以为中了大奖,其实人家每袋方便面里都有,连生活中的小惊喜都算不上!
正是因为孤注一掷,把力量全部用到了徐州一线,华北后方才会如此空虚,龙山师团由此苦不堪言,不得不靠啃树皮、吃青草过日子。
都是最不能揭的伤疤,都是最不入耳的语言,但是寺内一直在听,连反驳都没有一句。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继续说。
香月完全没有意识到气氛的急剧变化,他搜肠刮肚,一吐为快,渐渐地竟把矛头直指寺内本人。
时至冬季,有的前线部队还未穿上棉衣,而“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及其司令部人员,却早早地就穿上了新棉衣,甚至还有穿高级防寒服的。
另外,请问司令官阁下,指挥作战时,您是在平津后方的时间多呢?还是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多呢?
寺内大部分时间都在平津,其实这也无可厚非,堂堂军司令官,总不可能跟小兵待在同一个战壕里吧。可是照香月含沙射影的说法,这竟然也成了日本侵略军在徐州会战前后失策的原因之一。
香月认为是在往寺内的伤口上撒盐,却不知道自己当天的言行简直就像被毛驴子踢了一样。
寺内的心胸什么时候会宽绰起来呢?他之所以能捺着性子听下去,是要让你“原形毕露”,以便算总账。
全都听明白了,原来就是想找我寺内的别扭!
看来,你的不听约束,绝非无意之失,那是长期以来利令智昏的必然结果,不削绝对不行了。
寺内要抓香月的把柄,现在轻轻松松就能抓到。
第一,没有依令封住商丘,致使五战区跑出那么多部队,不是我寺内的过,而是你香月的错。
第二,冒冒失失地搞什么“千里奔袭”,袭没袭成,却几乎陷土肥原师团于绝境,错在谁身上,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有此二错,足以定罪。
土肥原师团被困的第二天,香月就遭了难,被免去第一军司令官之职。
两个月后,兰封会战结束,香月被编入预备役,从此跟前线打仗彻底没了缘分,只能在睡觉做梦时,才能偶尔回味一下当初在华北指挥作战时的“威风劲儿”了。
接替香月的,是陆军省次官梅津美治郎。梅津向以性情温和著称,连中国外交官都说他“既亲切又斯文”,与头上长角的香月相比,这无疑是一个蔫巴的角色。他一上任,底下就再没人敢对寺内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了。
十万火急
对薛岳兵团发动第二次围攻的进展情况,前方将士都还算满意,可是坐镇郑州的蒋介石却显得心急火燎。
太慢了!
前后十二个师参与围攻,土肥原师团现在至多也只剩下五六千人了,十几万人怎么就拿不下五六千人呢?
我告诉你们,靠这种水准,就算侵占了三义集,也只会在战史上留下千古笑柄。
十几万人攻城而不能克,这在中外战史上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毕竟你才攻了两三天,又不是两三个月,而对方也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依靠飞机仍然能获得补给。
所谓“千古笑柄”云云,只不过是蒋介石的激将法,但其也确实看出了危机所在,那就是在三义集屡攻不克的情况下,战场形势有可能发生新的变化。
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孔子晚年最喜欢读的一本书,就是《周易》,乃至到了“韦编三绝”,连竹简上的牛皮绳子都屡次被弄断的地步。
老夫子如此钟情《周易》,当然是因为这本相传为周文王所著的古籍,实在有太多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按照《易经》的论断,任何事情到了顶点都可能转向其相反方向,纵使你到达“飞龙在天”这样的绝佳意境,随后也一定会遇到“亢龙有悔”的尴尬。
薛岳兵团尚未能够“飞龙在天”,可是俯瞰全局的蒋介石已能看到种种不祥征兆。
能够围住土肥原,说到底是钻了寺内和香月配合的漏洞,当对方一旦醒悟过来,围攻的时间就不能以天计了。
蒋介石的全部担心,其实均系于商丘能不能守住,那里原先算是徐州的西大门,现在就得看做豫东的东大门了。
商丘能保,还有时间,商丘不保,一切免谈。
5月29日,商丘被西进的“华北方面军”占领。
蒋介石的担心终于成为现实,此时他已飞回汉口,立即给薛岳打来长途电话:十万火急!即刻停止围攻土肥原,组织全军撤退。
在电话中,蒋介石再三告诫薛岳,假如再不变更部署,整个薛岳兵团,包括一战区所有部队,必遭敌人歼灭,将为兵家所齿冷。
薛岳明白,那个极短暂的制胜之机已一去不复返。
如今不是淞沪会战的时候,十几个师对阵土肥原一个师团已是竭尽全力,若是一下子又冒出两三个师团,大家全都得被逼到绝路上去。
停止围攻,即刻撤退。
撤退令下,前方不明究竟的将士禁不住连连叹息:打了胜仗怎么还撤退,这不等于放跑土肥原吗?
三义集前,桂永清欲哭无泪。
只有他知道这个命令对自己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什么都结束了。
桂永清永远失去了弥补过失的机会,这个“铁卫队”的总头领最终也没能从泥潭里拔出脚来,他被免去军长一职,直到抗战结束后才得以重回军界。
他的部下龙慕韩的命运则更惨,在武汉遭到军法审判,被判死刑,是抗战中第一个因作战不力而被处决的蒋介石嫡系中将师长。
火攻还是水淹
对于中国统帅部来说,围攻土肥原,是抓住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若是真的要在豫东平原上与具备机械化优势的日军主力决战,那就是一傻到底了。
所谓精锐,所谓主力,手里也就剩这么一些,在河南打完了,武汉那里就空空如也,还怎么组织武汉保卫战?
可是这时候你就算想走,也不是一时间就能脱得了身的。
在此之前,日本统帅部曾向寺内下达命令,要求在整个徐州会战进行的过程中,必须以商丘或至多以兰封为界,未经批准,不得越界作战。
这一切,在裕仁和近卫内阁看来,当然是为了让对方有时间给他们写顺表,所以要留出余地,而参谋次长多田骏仍然指望在继续谈判失去可能的情况下,能够及早从中国抽身。
可是寺内说:不!
香月虽然早已滚蛋,但他说过的那番话还是大大刺激了这个自命不凡的老小子。
你香月不就是想露一手给我看吗?结果开封还是拿不下来,我现在不仅要拿下开封,还要直取郑州,不仅要直取郑州,还要由北向南,打下武汉。
如此一路猛追,先前从徐州突围的五战区部队,在兰封围攻土肥原的薛岳兵团,一个都别想逃,等这些人马被统统干掉之后,请问中国究竟还有多少主力,他们还能不投降吗?
寺内当年权倾朝野,统帅部的一纸限令对于他来说算个,说扔一边就扔一边了。
6月2日,“华北方面军”越过兰封,继续向西追击。
兰封会战,土肥原这只胖狐狸被薛岳关在笼子里好多天,憋得连气都快透不过来了,放出来后真是恨得牙痒痒,自告奋勇做了前锋。
土肥原师团是纯机械化师团,只要补给跟上,给汽车和坦克加足油,在平原之上确能收到以一当十,甚至当百的功效。
土肥原在前,其余部队紧紧跟上,从不同方向分进合击。
又是大撤退,又是对机动能力极其薄弱的中国军队的一次严峻考验。
要撤出前线的作战部队尚有十万之众,免不了你推我挤,偏偏老天还不帮忙,连日阴雨,道路泥泞不堪,官兵纯靠一双腿在跟日本侵略军的机械化赛跑,因此个个疲惫不堪,部队士气甚是沮丧。李汉魂的粤军在攻克罗王时曾勇气惊人,此时也已乱七八糟,秩序混乱。
等退到郑州时,一战区司令部发现这些部队已无继续作战的勇气,而曾经屯集精兵强将的一战区,再也拿不出一支有把握的力量来进行阻击了。
早几日的天空还艳阳高照,如今却连檐前都挂了厚厚一排冰凌。
程潜在郑州组织一战区的高参们日夜商讨对策。既然人的力量已经不好使了,就只能使用自然力。自然力中最见效的无非两种,除了火攻,就是水淹。
火攻策:到实在无法可守时,将郑州付之一炬,让日本侵略军即使夺取郑州,所能得到的亦不过是焦土一片而已。
水淹策:在郑州北面附近挖开黄河堤,实施水淹七军的战略。
说是火攻,其实伤不到鬼子,伤的是自己,倘若水淹,既能保全郑州,也能阻断并杀伤日本侵略军。
程潜经过反复权衡,最终选定了水淹一策。
地狱之门
所谓水淹策其实并非程潜首创,早在“七七事变”时,德国顾问法肯豪森就建议,为了阻止日本侵略军由北向南发动进攻,应该及早将黄河决堤。
老外不知轻重,说得可真够轻巧。
黄河发大水在历史上虽是常事,乃至有“三年两决堤,百年一改道”的说法,可那毕竟属于自然灾害,堵和防还来不及呢,你还真敢自己炸开?
金木水火土,《易经》里的“水”,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生命之源,那是一种险的象征。就像《魔戒》里召唤鬼兵一样,你想以水为兵,但极可能同时打开的,是一座地狱之门。
然而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诡异,你越不肯,它就越要逼着你上。
程潜将他的想法呈报蒋系统帅部,蒋介石召集幕僚商讨,不到一个小时便有了结果:豁出去,干!
这么重大的事,口头同意还不能作数,程潜又以正式电文进行请示,经蒋介石批复后才正式进入实施。
6月9日,在多次决堤失败后,施工部队终于成功地炸开了花园口。
这时,开封早已失陷,郑州以南的铁路也被“快速挺进队”给炸断了。
其操作手法与徐州会战后期别无二致,都是要依靠日军的机动优势,以迅雷般的速度来截断中国军队的后路。
花园口被炸开前,华北很多天都没有下过雨,黄河也正值历史上罕见的枯水期,但是决口放水之后,忽然下雨了,还是倾盆大雨,黄河伏汛鬼使神差地如期赶到!
一个新的黄河出现了,它将刚刚还如入无人之境的日本侵略军一截两半。由于泛滥区仍在不断扩大,被隔于新黄河东岸的日军仓皇撤退。
原来就怕自己跑得不快,领不到头功,现在则是适得其反。所有机械化装备,包括坦克、汽车、火炮,全都成了累赘,只能任其沉入水底。
尽管抛掉了重武器及随身辎重,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日本侵略军还是有相当数量的人员和马匹被水冲走。
花园口决堤使得日军狼狈不堪
在新黄河的西岸,除了土肥原师团一部外,京都第十六师团也有五个大队被隔于岸边,而且几天之后,粮弹都出现了匮乏。
张自忠等多支部队此时就驻扎在附近,见此情景,立即“趁火打劫”,向被切断后路的日本侵略军发动猛攻。
土肥原师团骑兵支队因为突得最前,第一个倒霉,骑兵全数被灭,四百多匹东洋马和四门野炮成为战利品。
被抛弃于西岸的日本侵略军至此成为过街老鼠,连各县自卫团都跑出来,协助正规军进行追击。其中有个自卫团仅日军骑兵的马鞍子就拉了几大车,汉阳造和老套筒全部换成38式,每个小分队还有一挺歪把子机枪,真正是拿鬼子的装备武装了自己。
寺内瞠目结舌。
别说从北向南侵占武汉,就算是侵占郑州都再也不可能了,把部属从对岸捞出来才最为紧要。
本来用于强渡黄河的工兵部队和舟艇全都被调过来,用于援救西岸日军脱困,后者的残余部队担惊受怕,好多天后才坐着船逃回了东岸。
自然力总是让人敬畏,在它面前,人类永远是那么渺小卑微,所谓的强者也很快会变成弱者。
对于蒋介石和程潜等人来说,黄河决不了,着急,可是成功决堤之后,在庆幸之余,又留下了心病。
在督工决堤时,为了摆脱这种心理阴影,施工部队还现场导了一段民间版的小品。
大家正挖着呢,忽然有一个兵往地上一倒,然后口吐白沫,嘴里大叫:我是龙王爷,久困在这里,今天要从这里入海了。
戏演得十分逼真,酷似我们耳熟能详的“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不过这个也就只能骗骗自己人,你要拿来应付新闻媒体,那就只能引人发笑了。
当然还可以这样解释,决堤是为了先发制人,防止日军先炸堤来淹我们。可现实的问题是,对手占有压倒性优势,人家根本就犯不着动用水兵。
在蒋介石的授意下,花园口决堤对外的统一口径为:敌机炸开花园口河堤,官兵正在奋力抢堵中。
施工部队摇身一变,由决堤阻敌的始作俑者,又变成了抗洪抢险的英雄。
相对于那个疑似水龙王附体的小品,抗洪抢险可是一场大戏,因为它得经受住前来采访的中外记者的检验。
程潜专门调来两千民工,众人煞有介事,搬石块的搬石块,扔草捆的扔草捆,在记者们面前一本正经地进行着表演。
民国时候的记者也不是好忽悠的,看得极其认真,而且你不要他问的问题瞎问。有一个哥们儿更是离谱,他在看过临时造出来的“日军炸弹痕迹”后,忽发感慨——
此弹痕不过一米左右深,而这个堤岸却有二十多米厚,就算轰炸机都轰在这同一个点上,是不是能把河堤炸开呢?
真想踹这记者一脚。
来做戏的人没一个答得上来,只好装傻充愣,啊吧,啊吧,啊吧吧,糊里糊涂混过去。
记者和舆论就这么糊弄过去了,日本人被“栽赃”了也有苦难言,第一战区自程潜以下幕僚,当时也都认为这是情非得已的最佳方略。
可我还是听到了黄河两岸的阵阵哭声。
滔滔黄河水,瞬间成灾。虽然在决堤时,一战区即安排了沿途居民迁移,可是仓促之间,搬一个家哪有这么容易,何况有很多人安土重迁,是死也不肯离开故土的。如果要搬要逃,在那种兵连祸结的情况下,他们也早就走了。
一位视察黄泛区的官员沿途看到,黄河所过之处,甚至有全村乃至全乡遭难的,真是惨不忍睹。
家园至此被完全改变了模样,无数生命破碎在了洪水之中。
遥望这段历史,仍然会带给我们阵阵痛楚。在花园口决堤将近十年之后,刘、邓千里跃进大别山,呈现于他们眼前的黄泛区,仍然是一片汪洋,见到的村庄根本找不到人,宛如一座座鬼村。经历过长征的陈再道伤感地说,红军三过草地,尚能见到青草,可是在这里,连青绿一些的颜色都难以见到。
毫无疑问,无论到什么时候,花园口都会是一个永远无法绕开的沉重话题。
第三章 勇敢的心
6月15日,近卫召集御前会议,进行专项研究。
研究的还是那个让他们头疼和纠结了无数次的老问题:中国究竟落到什么地步,或者说哪些地方被攻下来,才能够摇白旗投降呢?
上海被否定了,南京也被否定了,最后以为是徐州。
从徐州会战到兰封会战,再到花园口决堤,日本侵略军死伤了三万两千人,约合两个师团,徐州也总算攻下来了,可是蒋介石军队仍然没有一点肯服软的迹象。
显然,徐州也不是,那就只有武汉了。
内阁大臣们认为,中国说大也就这么一块地方,要是能够把武汉和广州,特别是武汉侵占下来,蒋介石不服也得服。
近卫一锤定音,这回要把日本全部国力都集中起来,争取一劳永逸,一年之内完全解决“中国事变”。
到此为止,已经没有人记得局部化及不扩大政策了,这个窟窿越捅越大,再也难以补上,中日之战开始正式演变成全面战争。
6月28日,“华中派遣军”沿江而上,攻破了马当要塞。
马当号称“水上马其诺”,从南京沦陷开始,中国统帅部先后投入施工人员将近八百多人,花了一年多时间修筑,满以为足可抵挡一阵,不料几天工夫便宣告完结。
马当是九江的屏障,马当一失,九江岌岌可危。
马当守军用重机枪进行阻击,但仍未能守住要塞
“保卫大武汉”“保卫大武汉”,口号喊得震天响,谁也想不到,仅仅一个月时间,人家已经侵占到了你的鼻子底下。
蒋介石把驻守九江的令牌交给了张发奎。后者是当年的“铁军”军长,薛岳的老上级,而且也参加指挥过淞沪会战,应该是最佳人选。
九江称得上是个好汉云集的地方,此处古称江州,既有山水美景,又有鼎盛人文,所以施耐庵才会把“梁山好汉劫法场”的重要场景安排在这里。
那正是梁山泊兴盛的开端,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黑旋风”李逵拎着两板斧,“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的生猛和火暴。
张发奎也在九江拎着板斧砍过人,不过他砍的不是“江州军民”,而是孙传芳,后者被他砍得狼狈不堪,节节败退。两个月之后,张发奎便在武汉因功由师长升为军长,成就了北伐“铁军”的辉煌一页。
说九江是张发奎的福地也并不为过。
祸福相生,是你的福地,就必然是别人的祸地,比如即将上场的对手。
重排棋局
虽然成功地攻破马当,但日本侵略军此间受到的损失也着实不小,海军被击沉击伤九艘军舰,被迫增派舰队,而负责地面侵占的台湾旅团一仗就有五百多人被打死在马当要塞之前,湖水为赤,不得不就地补充兵员。
九江一战关系重大,中国军队肯定要全力以赴,能不能顺利拿下,日本统帅部的一帮头头脑脑们心里打起了鼓。
日本人是很重视总结经验教训的。在他们看来,先前对华情报工作过分偏重于人,也就是大家都热衷于掌握和分析“中国军阀”的动向及其相互关系,像土肥原、板垣等“中国通”,数十年如一日,乐此不疲地干着的都是这个活。
画地图的工作也做,但是主要集中于北方,南方的“地势调查工作”做得相对糟糕,由于用兵时未能有效掌握地利,结果两次淞沪会战都打得太苦,没能以闪电的速度将中方一击倒地。
有没有这么一个人,既是有名的“中国通”,又熟悉南方地理,还有打仗的经验和资历?如果由这样的人来指挥九江乃至华中战场,未来的战争将不至于陷入过去的困境。
按照这个标准,日本军部拨过来拨过去,终于找到一位。
冈村宁次,毕业于陆大第二十五期,是继板垣、土肥原、矶谷之后,“荣耀的第十六期”中最重要的成员。
冈村宁次是“荣耀的第十六期”中最重要的成员
很多日本将军早期都参加过日俄战争,冈村也不例外。第一次作战,他以小队长的身份指挥队伍在森林里和俄国人交火,由于视野受到限制,便爬到树上去进行观察,这时有个部下对他提出了忠告。
这个部下告诉他:打仗不能光会逞英雄,要会动脑子,你站在高处指挥是很危险的。
那时候的冈村还没有任何实战经验,他能做人家的上级,纯粹是因为刚从军校出来,那个部下才是饱经战火的老兵。
冈村从此就把部下告诫的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每仗都尽可能动足脑筋,用足谋略,这也是他后来被称为日本军事天才,在军事成就上远远超越其他日本将领的重要原因。
不过日本军部当初并没想到冈村还有这一手,他们只知道,冈村十多年前在九江一带混过,而且当过孙传芳的军事顾问,在日本现任将军中没有第二人有此履历。
事实上,冈村跟张发奎也算是老相识了。当张发奎挥斧猛砍孙传芳的时候,这位军事顾问同样抱头鼠窜,不知往哪里躲好。
忽然看到江面上有日本海军的军舰,他赶紧上前呼救,可是人家不让上。
原因是冈村穿着北洋军服,那时候孙传芳的军队里有好些人都是留日学生,会几句日语的不在少数,日军水兵就认为这厮是冒充的日本人,被逼急了想来搭顺风船。
跟小兵说不清楚,冈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幸得一个海军军官走上前,问明事由后才放下软梯予以收留。
十多年过去,如今海军军官成了舰队司令官,而他当时无意中搭救的“军事顾问”也不得了,冈村此前已经是关东军仙台第二师团师团长了。
你可以说冈村是张发奎的手下败将,但这一说法其实既不完整也不确切。内战之中,北洋军打不过北伐军,就算旁边有日本顾问可以帮着画图纸、做方案,又有什么用?
日本统帅部认为,冈村对九江及华中地区的人情地理十分熟悉,“华中派遣军”要想顺利攻取武汉,下面缺不了这样的大将之才。
冈村随后便被调任第十一军司令官,专负指挥华中战场之责。7月19日,他搭乘海军旗舰,从南京溯江西上。四天之后,到达了湖口前线。
仅仅这个姿态就让人刮目相看。因为湖口处于最前沿位置,对岸即为中国守军。一般来说,最高司令官很少有距离前线这么近的。
冈村此举,显示的是一种自信。
历史重新给昔日对手安排了一副棋局,九江那边是张发奎,湖口这里则是冈村宁次。
华中作战,不比北方,某种程度上,就看双方将领对山川形胜、地理构造的熟悉和理解程度。在这方面,别说一般日军将领,就连张发奎本人恐怕都难以与冈村比肩。
冈村当年的苦头不是白吃的,不光他自己记住了沿途景物,还从孙传芳身边偷到了无价之宝。
这是一张华中地区的五万分之一比例地图,系归国后效命于孙传芳的中国陆士留学生实地测绘而成。这些学生在日本专门研习过陆地测量,其测量和绘图方式与日本完全相同,因此所绘出来的地图也有别于那种毫无军事价值的“长江万里图”。
整个武汉会战,日军所使用的军事地图,绝大部分是该图的复制品。就当时情况而言,再找不到更详细的地图了。
对下赢这局棋,冈村信心满满,这个“南方中国通”甚至开始悠然自得地欣赏起湖口的风光来了。
大意失江州
其实光从双方兵力数量的对比来看,日军并不占优势。
经过半个多月的休整补充,台湾旅团已基本恢复元气。在此之外,冈村又从第十一军中增拨了一个第一〇六师团参战。
自淞沪战役打响后,日本在十七个常备师团之外,已经成立了包括第十三师团、第一〇一师团在内的七个师团。可是随着占领区域的扩大,到处都需要警备部队,如果还要再侵占武汉,光增加这七个师团无论如何是不够用的。
于是再扩再编,呼呼地又冒出了十个师团,日本陆军总量一下子达到了三十四个师团。
第一〇六师团就是这次为了侵占武汉而扩编出来的新编师团,看番号就知道了,其兵员同样来自于熊本第六师团的家乡。在当年的日本,凡是南九州的人差不多一个德行,全以好勇斗狠为能事。冈村或许就是看中了那一股子邪气,才把这个新师团列为前锋。
即使这样,整个九江之战,冈村投入兵力也仅为一师一旅,反观集结在九江的中国军队却有十万之众,仅军建制的部队就有好几支。
冈村能够这么镇定自若地观赏风景,不仅缘于他对九江的地形了然于胸,事先盘算好了即将开始的每一个步骤,还因为他比其他日军将佐更为冷静,而且更加善于琢磨一些细小环节。
自被任命为第十一军司令官后,最让冈村感到担心的,并不是己方的战斗力,而是对方的士气。
他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军队屡战屡败,却越战越顽强,到台儿庄战役时,甚至被包围了都死不投降。
中国军队奋战到底
审问俘虏,一名中国军官告诉他,战场之上,如果被活捉,你们会杀俘,后退的话,督战队又会解决我们,所以只能死战到底。
这名被俘军官说的当然不完全是实情,但冈村似乎从中找到了奥秘所在。
原来如此。
联想到第十一军的主力全是参加过南京屠城的部队,自个儿就把“纪律严明”和“神兵”形象给掀了个底儿朝天,冈村认识到必须转换侵华策略。
他在第十一军打出了一个新的旗号,叫做“讨蒋爱民”,竭力想把自己打扮成一支“仁爱之师”。
据他的幕僚回忆,有一次冈村坐在汽车上,突然发现并抓住了一个掉队的中国士兵。这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兵,脚上受伤后才掉了队。
冈村马上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对少年兵简短询问后,还安排他做了第十一军司令部的杂役。
这种偶尔作秀,属于千年万年才一次,冈村眼中的“军纪风纪问题”在基层部队中也从未有过根本收敛。不过这件事至少反映出这位“中国通”司令官已经用上了攻心术,这是他有别于其他日军将官的突出之处。
与之相比,张发奎在准备上明显不足。他的感觉似乎还停留在北伐时期,连对手究竟将投入多少部队都弄不清楚,至于九江周边哪些地方易攻,哪些地方难守,更是一头雾水。
十万人马,给他平均分配,沿着江河湖岸撒了一圈。这样表面看起来似乎万无一失,其实漏洞百出。道理很简单,处处防,也就等于处处防不住,没有纵深配备,只会给人家一触即破。
“铁军”军长实在太大意了,也许十多年前你可以小视面前这位“军事顾问”,可是十多年后如果再用这种眼光看人,老兄你可就要吃亏了。
7月23日,台湾旅团和第一〇六师团先后登陆九江。
口子被强行撕开后,张发奎立刻慌了神,因为他没有做二线布防,日军一登陆,就可以直趋九江城。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张发奎一连抽调四个师进行反击,可是手里的这两把板斧始终砍不中要害,不仅不能立驱日军入江,反而自己还把刃口给砍钝了。
这不是北伐时期,光有匹夫之勇已然不济事了。
7月25日,两支日军野战部队已形成了对九江钳形包围的态势。
冈村的样子摆得很吓人,却多少有些唬人的味道,“铁军”军长手里还有的是可供动用的棋子,包括尚未启用的军建制部队。
实在不行,九江以南还有薛岳第一兵团与之相衔接,你包围了我,说不定我还能反过来包围你,日军又是背水一战,对照兵法要诀,谁比谁更危险?
事实上,冈村对此战也不是全无担心,假如张发奎再坚挺一些,他就得考虑动用第十一军的更多部队了。
可是冈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未及时请示报告的情况下,处于过分慌乱之中的张发奎即宣布全线撤军,九江随之沦陷。
撤退路上,各部队完全乱了套,张发奎所指定的依次撤退时间和路线形同虚设,大家你推我挤,混乱程度跟以往别无二致。要不是赣北山多林密,便于隐蔽,差点就被追击的日机统统做了点心。
仅仅三天时间,被视为江上重邑的九江就步了马当的后尘,真是不可思议。
武汉后方大受震动,作为败军之将的张发奎亦诚惶诚恐,他甚至一度想亲自到武汉去“投案自首”,接受军法审判。
张发奎不是黄埔生,那是“铁军”军长,粤军的旗杆,岂是你想罚就能罚的?所谓“投案自首”云云亦不过是矫情一下,给舆论一个交代而已,所以马上有陈诚上前为之说情,蒋介石顺水推舟,仅把表现不佳的几个师长予以撤职。
说实话,武汉会战的开局如此之糟,是蒋介石想不到的。不过这个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实在多得数不胜数,岂止这一件。
比如冈村也有想不到的,他想不到的是在长江以北作战的熊本第六师团境况不佳。
依山为战
自参加淞沪会战并侵占南京后,熊本师团气焰十分嚣张,整天一副见人杀人、见佛灭佛的狂样。
在日本十七个常备师团中,原先最叫座的是板垣师团,可是台儿庄一战,让板垣师团威风扫地,熊本师团便扶摇而上,俨然已成为日本国内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这时被称为“杀人魔王”的前师团长谷寿夫已被召回国内,接替他的是毕业于陆大同一期的稻叶四郎中将。
按照稻叶个人的印象,这个师团的官兵几乎个个都是魔,平时作恶多端,“非法行为”层出不穷,打仗时却也“英勇无比”,其他师团很少能及得上。
毫无疑问,在第十一军,熊本师团也是绝对的老大。冈村把它单独放在江北,就是相信该师团能一人干几个人的活儿,单枪匹马便能侵占武汉。
可是这个在南京城里杀人如麻的野兽师团如今却步履维艰,日子十分难过。因为这群野兽也遇到了自然天敌,说起来或许很好笑,只是一只小小的蚊子。
南方空气潮湿,特别是进入皖西鄂东地界后,除了山就是水,此外还有稻田,这种环境加上这个季节,便成了蚊子的天堂。
光被蚊子吸去点血倒也罢了,可怕的是,它会传染疾病,这就是疟疾,俗称“打摆子”。人生了这种病后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的时候盖几床被子都没用,热的时候可以热到你一个劲儿说胡话。
熊本师团前期没有遇到什么强敌,但被场外因素撂倒的不少,先后有两千多人患上疟疾,都上联队规模了,你要说这还不影响官兵的情绪,那就太假了。
熊本师团是第十一军的第一主力,江北进军就全指着它呢,所以冈村听说后很是着急。
知道这个师团骄狂得不得了,他便对症下药,专门向师团长稻叶发来一份训示,说是将来要让熊本师团负责单独攻取汉口。
稻叶也正在发愁,拿到训示后便遍示全军。
一夜之间,熊本师团仿佛置身于南京,感觉上又可以恣意杀人放火了,由此竟然大受鼓舞,士气也重新振作起来。
除了“捧”以外,冈村还专门为熊本师团量身订制了“尺蠖战法”。
尺蠖,就是那种颜色像树皮一样的恶心虫子,它在树上是一伸一屈爬行的。冈村允许熊本师团像这种虫子一样,实行间隔休整,即每战一周就休整十天,以便使他们不会过分疲劳。
这种待遇,在第十一军里没有第二个师团可以享受,属于特级护理。
江北属于第五战区防守区域,李宗仁因脸上枪伤发作,导致一只眼睛暂时失明,老猛仔不得不请假到武汉就医,其职务由白崇禧暂代。
经历过淞沪会战的惨痛教训,“小诸葛”如今越来越有孔明相,知道外战不同于内战,不能一味猛打猛冲,即使是拎着板斧砍人,那也只能是从前,现在人家比你还要猛还要凶,再玩这一招就不灵了。
台儿庄大战,假如不把全国的特种部队都集中调度过去,光凭大刀和热血,你干得过鬼子的大炮和坦克吗?
所以一定得动脑,要用巧劲儿。
在台儿庄,白崇禧找来的是重炮和战防炮,在江北,他看中了另一件秘密武器。
与战防炮不一样,这件武器无须投资,不要工本,可是绝对环保,绝对物超所值,它的名字叫大别山。
白崇禧依托大别山,将李品仙兵团全部部署到山里,对过路的熊本师团进行侧击。
太“阴险”了,不过真是聪明。
稻叶还不知道这一情况,刚上路时还一喜,因为公路上空空荡荡,既无人也无工事,给人的印象是守军早已望风而逃了。
但随后麻烦就来了,路边枪声不断,根本就不让你走安生了。等抬起头来找出处,那开枪的往山里一钻,无影无踪。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先头部队刚刚扎下营来,一场噩梦也随之开始了。
7月26日晚上,李品仙兵团突然从大别山上猛扑下来,发动了声势凌厉的大反击。这便是太湖之战。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太湖不是江苏那个知名的湖,而是安徽的一个县。
李品仙兵团以桂军为主体。后者有广西猴子之称,在大别山区作战,就跟在广西境内的十万大山一样熟悉,他们跳来跃去,与日军争夺每一座山头和每一处村庄。
广西桂军敢与“日本第一师团”进行较量
原本翠绿的山林在燃烧后变得一片焦黄,双方反复拉锯过的村庄则是房屋倾塌,弹痕遍布,其战斗的激烈程度让久经战阵的熊本师团看了也不禁为之咋舌。
桂军不光打得狠,频率还高,一共打了三天三夜,发动了近三百次大大小小的反击,平均每天一百次,别说吃饭睡觉,日本侵略军连解个手都没有时间。
熊本师团被打得号叫不已,等到后续大部队赶上来,李品仙兵团却已撤离战场,重新钻进深山去了。
人走了,可是仍然在不远处盯着你,随时准备再到你身上挠回痒痒。
补过之难
依山为战虽然打得漂亮,但毕竟只能从侧面袭击,要阻遏熊本师团向武汉前进,还得依靠正面阻击。
7月下旬,熊本师团跨过省,从安徽进入湖北,到了鄂东的黄梅县境内。
熊本师团是从合肥出发的,两个月内徒步行军才走了一千里,这要在平时,属于慢得不能再慢了。可你得看他们走的是什么路,天上不是烈日就是暴雨,地下则不是泥泞便是丛林,野外拉练,没有比这种更损耗体力的了。
光走路不行,还得打仗,前面的对手尚觉得不强,容易摆平,而后难度不断增强,刚刚摆脱李品仙在太湖的强力出击,在黄梅又碰上了刘汝明。
“七七事变”后,二十九军一共出了两个“罪人”,除了张自忠,就是刘汝明。
刘汝明是在徐州会战后期加入淮北兵团的。他打仗也格外卖力,可是他的运气不好,等到他上场的时候,正是第五战区整体进入低潮的时候,他再怎么拼命,也没有办法单独挡住日军坦克的集团式冲锋了。
徐州大撤退,人们都只知道一个张自忠,其实刘汝明也曾舍身作过掩护。
当时萧县被金泽第九师团攻破,那是大军撤退走廊上的一根柱子,倒下来的话后果很严重,白崇禧赶快让张自忠和刘汝明前去救急。
依靠两个前“罪人”的奋力一顶,五战区长官部及后续部队才得以安然通过萧县。
可让刘汝明气愤的是,张自忠之后基本洗脱了汉奸的罪名,自己却没能将功折罪,一直到武汉会战开始,“汉奸”阴影仍然不离左右。
本来刘汝明犯错的性质和得到的处分要比张自忠轻得多,然而一转眼,自己却成了垫底的,换谁心里都不好受。
陈诚曾专门派人到刘汝明的第六十八军任职。按理说,刘汝明属第五战区,陈诚是第九战区司令长官,双方风马牛不相及,就算派人,也不用陈诚派,应该是由李宗仁或白崇禧派才对。玄妙在哪里,看到下面你就清楚了。
陈诚所派去的人,除了一个作战参谋,还有军统电台组!
在送那位参谋出发时,陈诚明确告诉对方:你此行的主要任务,不光是帮着刘汝明打仗,还要“建立政治上的联系”。
参谋马上就明白了,这是要让他监视刘汝明,一有异常情况马上通过军统电台向上报告。
说到底,陈诚还是怕刘汝明当汉奸。因为陈诚除担任第九战区司令长官外,同时兼任武汉卫戍区司令,有协调全局的责任,万一刘汝明真的跟着鬼子反戈一击,就可能影响整个防线的稳定,两个战区到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刘汝明并不呆,他很快发现了其中用意,不由得大受刺激。
敢情张家口那事还没完啊!
因为新参谋与刘汝明实际也是旧相识,所以在他到任之后,刘汝明当着对方的面就大发牢骚,说我丢掉张家口没错,可是也不能说我一枪未放,是汉奸。
告诉你,我在张家口总共伤亡了一个师长、两个旅长、一个团长,阵亡了七个营长,这些人都不是自杀的,他们总不可能自己打伤自己吧?
可是刘汝明抗战不力,丢掉张家口,这在当时是有公论的,处分令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他也知道一味强调伤亡数字说服不了人,徐州会战后期的那个段子又没几个人注意,于是只好从抽屉里翻出了过往的功劳簿。
他跟作战参谋同行,后者看到一个师长走路一跛一跛的,样子有些滑稽,就笑了起来。
刘汝明立刻正色相告:你千万不能取笑他,别看他跛了,可他是在长城抗战时跟鬼子肉搏时致残的。
又指着另一位师长,瞧见没,他也是在长城抗战时受伤的,只不过受的是轻伤,你看不出来而已。
接下来,刘汝明就差没指自己了——我也是长城抗战的英雄啊,罗文峪之战,率领这些人拿大刀砍过鬼子,难道你们都不记得了吗?
罗文峪之战是刘汝明一生的光荣
刘汝明或许会觉得很委屈,我犯的过错没有张自忠严重,徐州会战也卖力了,又有长城抗战的功勋,怎么你们还把汉奸帽子往我头上套,恁地不冤死个人。
光讲没有用,得看表现。
呆子沉下心来一想,是了,我跟张自忠的情况有些不一样,得一个个解套。
首先是身边人容易被盯上。
刘汝明二儿子的岳父原来在其手下当顾问,可是全面抗战开始后,老头子却投了日本人,当了伪军。
这就免不了让人产生怀疑:如此亲密的关系,别是你那亲家负责当“明汉奸”,而你自己留下来充“暗汉奸”,然后对我们里应外合吧?
刘汝明的回应很绝。
他不仅让二儿子离婚,与那个汉奸亲家翁一刀两断,还将两个儿子都派上战场,用高射机枪去打日本飞机。
这还不算,他后来又以军长的身份,将大儿子送去美国,不是镀金,而是学习飞行技术。
在海陆空三大军种中,空军向被公认是最危险的军种,尤其是中国空军,基本都是有去无回。因此在当时的国民党高级将领中,肯送子弟去参军的不乏其人,但送去学空军的寥寥无几。刘汝明却是特例。
大儿子学成归国后服役于昆明机场,最后果真以身殉职。这事弄得与刘汝明素无私交的军政部部长何应钦也感慨不已,亲自去电安慰,还逢人就夸刘汝明此举了不起。
可即使做到这一步,仍然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一句话
每个人掌握军队的手法和习惯都不一样。在原二十九军中,张自忠以严著称,相对而言,刘汝明对待部下就松,但他们都能控制得住各自的部属。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惯性,轻易还比较难改变,犹如墙上的螺钉,本来很紧,你硬要拧松一些,那它可能会掉下来,可是原来很松的,你偏要拧紧,也许短时间内豁口反而会越弄越大,在墙壁上同样立不住脚。
张军团军纪严明,士兵拉老百姓一头毛驴就得枪毙,刘汝明则军纪松弛,好些官兵甚至拖家带口,妻儿老小全随军从北方一路跟到了南方。
带着这么多累赘,走路是颇费劲的。北方尚有运输工具,火车、卡车、汽车,实在不行,还有马车,可是长江岸边尽为湖沼,连马腿都能陷进泥里去,所有衣物细软就只能靠手拉肩挑,弄得整支部队乱哄哄,看上去不像是野战部队,倒仿佛一支逃难大军。
正如从前春晚上一个小品所揭示的,你究竟是好是坏,有时人家会从外观上进行辨别。张军团一团正气,就算你把他们推到伪军堆里去,也会被人认为是“地下工作者”。刘汝明军乱七八糟,长官又有嫌疑在身,难怪容易被误认为“汉奸部队”了。
张发奎是北伐时代出道的正统军人,其人资格既老,性格也耿直不阿,本来刘汝明跟他分属两个战区,完全不搭界,可他就看不惯对方,曾经把状子递到武汉军委会及第九战区,控告刘汝明军纪败坏。
陈诚派作战参谋到刘汝明手下,一方面是监视,另一方面也是要帮他整顿军纪。
刘汝明意识到,他还是得依靠力战和军功才能改变自身处境。
包括刘汝明在内,他的部队都是北方人,不知道长江岸边的蚊虫有多么凶猛,南下时没有带蚊帐,到了鄂东后,到处都是湖沼丛林,又正值夏季,蚊声如雷,咬人甚烈。
李宗仁在湖北指挥作战时,有一次蒋介石亲临视察,为了表示与前方将士同甘共苦,便主动提出要在前线宿一个晚上。
统帅要作秀,但又不可能真的跟小兵们挤一个被窝,所以就得让老李挪挪地方,而前线条件又十分艰苦,即使是像李宗仁这样的战区司令长官,也只能待在一座破庙里。
统共一张床,蒋睡,李就不能睡,后者无可奈何之下,便在桌上放了块门板,自己躺上去,把床让给了老蒋。
由于没有蚊帐,李宗仁自然被叮得叫苦不迭,而蒋介石虽有蚊帐,却没有把蚊子全赶走,他那样的年纪,蚊子在耳边叫两声都受不了,哪里能忍受得下去。
喊侍从人员来帮他赶,结果却是黑灯瞎火,越赶越多,最后的结果是整整一夜,两人都没办法合眼。
蒋介石到前线作秀,也只用待一个晚上,第一线的官兵却天天都得待在这里,一个个被咬得苦不堪言,由此就得时时面临疟疾的致命威胁。
蚊子会带来疟疾,其他东西也会,包括生水。
有人在前线曾看到一个负伤的士兵,自己爬到池塘边喝水,一边喝还一边祷告。他念叨的内容是:上天保佑,我喝了生水,可别让我打摆子,要不我就活不成啦。
这个士兵清楚地知道,喝生水很容易被染上疟疾。可是他有什么办法,不喝水会渴死,喝了至少不是必死吧。
疟疾当然不是不治之症,有特效药就能治得好,白崇禧后来在湖北前线也得过疟疾,就是靠吃奎宁痊愈的。问题是,在退守武汉后,一般市镇的药品早被抢购一空,奎宁如同灵芝仙草一般难觅,根本没法配备到一线部队。
在这种情况下,得了疟疾就如同被判死刑。刘汝明的北方子弟兵光病死的就有几千人,跟鬼子打仗都死不了这么多。尽管如此难熬,但刘汝明始终固守黄梅,上面不让撤,他就坚决不撤。
熊本师团在发动地面侵占的同时,还有飞机进行轰炸扫射。这玩意儿最是考验人的意志,先前跟作战参谋同来的,还有一个军委会的少将,这厮一听飞机响声就腿软,不久就告退撤回后方去了。
刘汝明跟作战参谋同在指挥部内进行指挥。所谓指挥部,其实不过是一间小草屋。这时有人前来报告:日本飞机来了!
参谋便再三劝刘汝明躲避一下,可是后者镇静自若,说不要紧,用不着躲。
直到日机飞临草屋上空,连参谋都怕了,刘汝明却仍然十分镇定。再催离开,他便回答:日机来,未必就会轰炸我们这里,轰炸我们这里,也未必就会轰炸这间小屋,就算是正好炸中了这间小屋,那也未必就炸中我们两人。
终不肯离开指挥现场。
刘汝明最后是接到上级命令才撤出黄梅的,奉命撤退时却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
附近的友军竟然提前七个小时后撤,从而暴露了刘汝明军的侧翼,刘汝明还没来得及组织撤退,指挥所周围就响起了日军的枪声。
刘汝明气得破口大骂,不过他没有掉头就跑,而是亲自率卫队占领小山头,以挡日军之锋。
他没走,是放不下八百个伤兵。他对自己的副官说,我在山头上顶着,你负责运伤兵,若是有一个没运走,我就杀你的头。
作战参谋通过军统电台,将这一情况直接报告给了蒋介石,后者闻之马上复电询问刘汝明的下落:要不要紧,有没有撤下来?
刘汝明撤出后,参谋把蒋介石的回电拿给他看,看到那句话,刘汝明的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
事到如今,他还能奢望什么别的呢?一句话,也就足够了。
狂人师团
虽然侵占了黄梅,可是熊本师团伤亡不小,沿途又没有什么老百姓可给他们撒气,于是竟把一股无名之火撒到了顶头上司那里。
冈村在九江意外地收到一封发自黄梅的信函。
信是熊本师团的一个作战参谋写的,打开一看,不是请示,也不是汇报,而是赤裸裸的责骂!
上面说,我们“历尽艰辛,不惜牺牲”,这才占领了黄梅,可是为什么第十一军司令部对此毫无反应,究竟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冈村自己也蒙了。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收到熊本师团占领黄梅的消息后,第一时间用急电的方式给稻叶师团长拍去了贺电。
他把报务官找来一问,才知道事情的缘由。原来前一段时间战事激烈,无线电报应接不暇。译电员晚上都不能睡觉,但还是处理不完,现在桌上还积压着一大堆待译电文,给熊本师团的那份贺电也在里面,按顺序排,还得等上好几天。
冈村问:那我不是用的急电吗?
报务官苦笑着把双手一摊:您这个的确是“急电”,可积压的好多还是“特急电”哩。
其实不过是祝贺一下,说两句好话,怎么着,也不能比作战协调、武器调度这些事更急吧?
整个过程最让人感到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冈村收到信后的态度。
无非就是贺电晚发了几天,多大的事啊,一个作战参谋就敢用如此尖锐的语句,对第十一军司令官大光其火,说出去,还真没几个人相信。
无论薛岳还是张发奎,就算他们本人对陈诚有意见,也只会放在心里面,除非脑子烧坏了,否则绝不会在这么芝麻绿豆的事上对顶头上司公开大放厥词,何况是身边的一个小小参谋。
可是冈村似乎完全被吓坏了,拿着参谋写给他的信,好像一个冒冒失失不知大体的小新兵,对自己“初临战场就犯如此大错”,深感“惭愧”。
冈村可不是真的初临战场,他年轻时参加过日俄战争,调任第十一军司令官前,还在东北跟义勇军和抗联干过仗。
他这么诚惶诚恐,不是真的犯了什么大错,而是不敢得罪熊本师团这个牛哄哄的绝对主力。
对熊本师团,他得烧炷高香供着,要知道,人家一个师团就干了江南几个师团才能干成的活。
冈村很快就急急忙忙复函,就自己的“过失”再三向稻叶师团长和他那一众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参谋们道歉。
当初,冈村之所以要打出“讨蒋爱民”的旗号,口口声声要整顿部队的“军纪风纪”,其实其主要指向就是熊本师团。
熊本师团在南京杀得中国老百姓和放下武器的军队人头滚滚,不法行为犹如家常便饭,这些事冈村都十分清楚,他也经常害怕这支“犯有暴行罪”的师团会影响日军的整体形象,从而招致中国军民猛烈抵抗。
说是要采取措施,可是看看冈村的举动,熊本师团声音一高,他还直哆嗦呢,管教,从何谈起?
老大管不了,其他小弟都看在眼里,个个不买账,所以在“军纪风纪”方面,冈村除了难得地作回秀外,就只剩下了四处张贴“讨蒋爱民”的标语骗骗人。
性情中人
刘汝明撤退后,守住黄梅之后的广济便成了第五战区的当务之急。白崇禧将五战区司令长官部设于广济,连日召开秘密会议,并将广济划为固守区。
固守区也就是死守区,当然不能轻言弃守,而白崇禧所依赖的生力军,则是刚刚从广西调来的一支新编部队:第八十四军。
与第一次出师广西时的三支桂军不同,第八十四军实际上是由桂南民团组成的。编组的时候非常简单,原有民团都不用动,只需在外面另加一个番号,戴顶新帽子即可。
显然,这样一支新编部队,如果将配不好,打仗时是很成问题的。白崇禧经过反复思量,才决定任命覃连芳为军长。
新桂系将领,以覃连芳与廖磊两人为最勇,但与廖磊“领导叫咱干啥就干啥”相比,覃连芳的个性极为鲜明,属于大大咧咧、没遮没拦的那种人。
作为李宗仁的老部下,覃连芳曾为创建和发展新桂系立下过汗马功劳,但他的官职一直都升不上去。不是李宗仁不想提拔,而是他得罪的人太多,可以说除了李宗仁之外,没有讨过一个上司的喜欢。
廖磊曾是覃连芳的直接领导,与覃连芳始终在广西打天下不同,廖磊不是起家于新桂系,而是从湘军转投到广西来的。
覃连芳对此一肚子不满,可是再不高兴你不能放在脸上,得窝在肚子里。他却不是这样,什么都写在脸上,当着部下的面就大发牢骚,说廖磊是夹着皮包到广西来做官的。
某次廖磊召开军事会议,规定不许抽烟,覃连芳却大大方方地猛吸香烟。
廖磊就算再能克制,当着众人的面也忍不住了,便指责他脾气太坏。没想到覃连芳并不买账,立刻顶嘴:没有我这样的坏脾气,会有今天的广西吗?
得,就冲这句话,你本事再高,功劳再多,领导也不会待见你了,所以覃连芳混了很多年,还是只能在下面做一个小小的师长。
白崇禧素闻覃连芳善战之名,在视察军队时便有意夸了他一句,说你真不愧是桂军的佼佼者啊。
你猜覃连芳回了句什么。
在桂军中,除了德邻(李宗仁字)总司令外,我谁都不恭维!
白崇禧听后虽然表面强作笑脸,但肯定异常尴尬。
“小诸葛”是个心机很重的人,他跟李宗仁之间尽管以李、白并称,然而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人也不是一点隔阂没有。覃连芳出言不逊,不仅是驳了面子,也等于触动了他的心病。
于是,覃连芳连师长都做不下去了,被另调闲职。
要不是桂军扩编,前方急需用人,这家伙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发他的牢骚呢。
覃连芳率第八十四军到达广济防线后,果然一鸣惊人。他用迫击炮和重机枪组织起来的交叉火力网,那叫一个给力,日军步兵成批被射倒在工事前沿,乃至熊本师团轻易都不敢在白天发动贸然攻击。
性情中人覃连芳
广济离黄梅有六十里路,熊本师团一共花了八天八夜,平均每天往前推进八里不到,且部队伤亡惨重。
直到9月6日,熊本师团才占领广济,但是自侵华以来,这个师团第一次失去了再战能力,不光是休整,还要补充兵员。
第八十四军损失也不小,只得撤后整理,不过在覃连芳的率领和指挥下,这个由民团组成的新军在广济战场上已经一举成名,当地至今还流传着民谣,谓之:军队要学一八九、一八八(组成第八十四军的两个师),到处有人夸!
不打仗,覃连芳却又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了。
他这个人向来不屑上司,对部下却很宠爱,有时还发展到有些溺爱的程度。这就被他的新上司李品仙抓到了把柄。
李品仙跟廖磊都起自于原来的湘军,覃连芳也一样不把他放在眼里,背地里还把李品仙称做“二五仔”,也就是吃里爬外的意思。
李品仙由此对覃连芳恨之入骨,尽管第八十四军在抗战中功勋卓著,可他每次训话不仅不表扬,还要一个劲儿挑第八十四军的刺儿,不是指责军纪不好,就是说他们不听管束。
覃连芳是个直肠子,自然不买账,正好被李品仙找到借口,一个恶状便告到了李宗仁那里。
李宗仁有心袒护覃连芳,可是他也不能因此激怒李品仙等其他桂系将领。于是便想了一个折中办法,明着撤掉覃连芳军长一职,暗里却还准备以后再找机会让他带兵。
不料这次覃连芳却彻底崩溃了。
在新桂系中,覃连芳原来只服李宗仁一个人,甚至缺了钱都会像小孩子一样去向李宗仁要。廖磊不升他,白崇禧要压制他,乃至李品仙要暗算他,他都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因为他认定李宗仁这个老上司是了解他、相信他的。现在连李宗仁都要“抛弃”他了,他就觉得什么都完了。
在被免职后,覃连芳离开了桂系,不是暂时,而是永远。纵然李宗仁再怎么派人劝解都没用,他认为自己的心已经被伤过了,而伤过了的心是再也不能复原的。
他留给李宗仁的是一张纸条:随公数十年,公待我如家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覃连芳养过一头猎犬,从前每次从李宗仁那里拿到钱,他就会去买好吃的喂狗。有人奇怪他为什么待这条狗这么好,他就说,我这条狗不是普通的狗,它不会弯腰低头去钻狗洞,所以理应得到美食。
说到底,这是一个适合于战场而不适合于官场的人,但作为朋友,他绝对是可交之人。
武秀才
在与覃连芳对阵的过程中,熊本师团伤得很惨。在广济休整期间,足足补充了三千两百名新兵,才得以恢复元气。
9月15日,熊本师团自广济出发,距田家镇要塞仅三十里路。
田家镇要塞是继马当要塞之后,长江上的第二大要塞。冈村曾经对长江沿岸的必经关隘进行过仔细研究,他认为,要入武汉,就必攻田家镇,而对能否攻下田家镇,连冈村自己心里都不是特别有底。
大家的眼光都差不多,冈村看重田家镇,蒋介石亦如是,后者特派位列“山东三李”的李延年前去镇守。
要塞的防守可分两块,一块是要塞正面,另一块则是要塞外围。对照马当失守的教训,外围的重要性又绝不亚于正面,如果外围能够守住,要塞通常就能守得长一些,否则就算要塞本身打造得再牢固,最后还是得遭遇被攻破的命运。
李延年作为军事主官,自然要坐镇正面,但是外围亦需战将扼守,而在田家镇外围,以其北面的松山阵地最为紧要,李延年把这一防守重任交给了自己的参谋长赵家骧。
参谋长在古代的角色就是军师,出场时的打扮不是手拿鹅毛扇,就是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
比较特别的是《水浒传》里的智多星吴用,大概是为了要与其他好汉一律会使拳棒相匹配,他刚亮相时手里也曾挥舞两条铜链。只不过智多星的武功在众好汉中基本只能排于末位,就算跟山寨中的小头领对打,恐怕也占不了上风。
赵家骧文才一流。据说在国民党少壮派“儒将”中,于右任最喜欢的就两个人,一个是能写一手漂亮书法的张灵甫,另外一个就是诗词出彩的赵家骧,所谓“望断燕云十六州,万方多难强登楼”,这样的意境,就算在专业诗人中亦不多见,说他是现代秀才当不为过。然而赵秀才在战场上出现的形象却是赳赳武夫,还是比较猛的那一种。
赵家骧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说开去,甚至可以演绎成一部长篇评书。
他出生于河南的一个书香门第,从小熟读诗书,然而他学的文,却一心要从武。十三岁那年,赵家骧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启事,上面说吴佩孚要招收幼年兵,便立刻吵吵着要去。
安安静静在家念书不行,非要使枪弄棒,家里人当然一百个不赞成。赵家骧大闹了几次,父母都不放行。眼看招兵日期快到,似乎武将梦也要就此夭折了,然而这个人可能天生就要到战场上去,一个偶然的机会成全了他。
小孩调皮,自己把自己脑袋给撞破了,老爸看到后一顿暴打,竟然把赵家骧给打得遍体鳞伤——可见旧社会的家长制真是要不得啊,幸亏我们没生在那个时代。
兄弟姐妹只好把他送到佃户家去养伤。趁着这个机会,小赵家骧背着一袋子书逃了出去,跑到洛阳考入了幼年兵团。
那时的吴佩孚颇有一匡天下之志,他建立幼年兵团,就是想培养一批少年勇士,依靠他们统一全国,然后再去收复被外国人侵占的中华失地。
他的这个理想当然是失败了,幼年兵团也被张作霖收容过去,但赵家骧就在这种教育中,逐步成长为一名文武兼备的名将。
此后便是很多年的刀光剑影,赵家骧曾随东北军征战于中苏同江之战,单骑突出苏军重围去报信,当时就被誉为军事奇才。
接着是长城抗战,转投晋军门下的赵家骧先在冷口拿大刀砍鬼子,然后又驰援古北口,可谓血染征袍。
赵家骧能够担任李延年的参谋长,则是因为他持有中国陆军大学的毕业证书。当时规定,凡是陆军大学毕业的,才能担任军参谋长。
中国陆军大学的要求很严格,有意将自己打造成黄埔之上的全国最高军事学府。按照规定,凡报考这所军校的学员都必须是正规军校的优秀生,赵家骧有东北讲武堂的文凭,但就算这样,也还得再过五关斩六将,其中光笔试项目就多达十四种,什么数学、物理、化学、外语都有,少一样你都过不了关,其难度要远远超过东北讲武堂,甚至是黄埔、保定。
杨杰长期担任中国陆大的校长。他在指挥古北口战役时或许表现不佳,但在军事教育上绝对无人能与之匹敌,赵家骧算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高足。
经过中国陆大教育,身为军参谋长的赵家骧虽然装了一肚子的战略战术,且有相当丰富的从军经历,然而他以前所指挥的兵马都超不过一营一连,现在一下子要指挥师以上规模的部队,肩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飞得更高
9月15日当天,松山警戒阵地被熊本师团先头部队一击即破,对于刚刚被赋予重任的赵家骧来说,这无疑是当头一棒。
李延年急忙向第五战区发出求援电,请求派援兵南下夹击熊本师团,但在援兵到达之前,赵家骧仍然需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
显而易见,这个初出茅庐的幕僚长正面临着极大困难。
蒋介石曾密电李延年,说田家镇有许多工事和火炮,称得上最强的要塞,听上去,似乎比马当要塞还牛,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若以要塞经营及坚固程度而论,田家镇远不及马当,其结构相对陈旧落后,而且即使修好的工事,也主要着眼于江上防御,在松山阵地,仅有少数临时构筑的简易阵地,野战工事则全未动工。
赵家骧奉命扼守松山后,就赶紧划出工段,督促部队日夜赶工,但是由于时间紧迫,加上缺乏施工材料,计划中的野战工事还没完工,熊本师团就上来了,这应该是首战失利的一个重要原因。
那么多兵书战策不是白学的,再继续分析,赵家骧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向松山进攻的日军很多很强,是主力而不是侧翼。
按照战场的一般规律,正面总是双方攻守焦点所在,松山再怎么重要,也只是外围侧面阵地,在此处投入进攻的理应是敌军牵制兵力才对,但是田家镇战场的情形正好相反。
这与当地独特的地貌有很大关联。田家镇正面遍布湖沼,形成了一道道天然屏障。意识到从正面进攻困难太大,熊本师团就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他对要塞正面只是分兵佯攻,真正的主力全集中在松山一侧!
原来如此,赵家骧立即调整部署,将用于正面的后备部队全部拉到了松山,以兵力的增强来弥补野战工事的不足。
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人不会遇到挫折,成功与否的区别只在于,有的人骤遇重压,可能会立马垮掉,而有的人却会在暴风雨中越飞越高。要做到后面这一点,看上去很难,其实也不难,只要你拥有一颗勇敢而坚定的心。
9月16日,松山战斗更加激烈,但是由于防守加固,日军的侵略进攻反而不像第一天那么轻松。
为了夺取松山,熊本师团特地联络了航空队来协助攻击。飞机这东西,对地面部队的杀伤其实并不是特别大,但对士气的打击不小。想想看,天上只有膏药旗嗡嗡叫,却看不到一面青天白日旗,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
赵家骧没有高射炮,唯一的办法就是组织轻重机枪和步枪狙击手进行对空射击。这个法子一般来说能打中飞机的概率并不高,不过能将那只讨厌的苍蝇尽量赶得远一些罢了。
看到这么热闹,迫击炮手也来了兴趣:我来试试。
众人大笑,迫击炮弹道是弯曲的,怎能打中飞机?
不管,凑个趣而已。
咚,一炮上去。人们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天啊,飞机竟然真的被打中了。
中国军队用高射机枪来驱赶日机
其实那就是一个偶然的巧合。日机由于在空中遇不见对手,以至于飞得过低,结果俯冲时碰到了下落的炮弹,换句话说,这是中了大奖的结果。
管它是不是中奖,你就当那是天赐的好了。前沿阵地因此欢声雷动,官兵们十分振奋。
一直打到下午,赵家骧发现情况开始发生变化,战局又转入了被动。再一看,熊本师团已经发起了全线侵占行动,整条防线处处缺人,处处危险。
参与松山之战的部队共有四个团,三个都投入了第一线,另外一个再投进去的话,手里就没有预备队了。
赵家骧决定换一种方式,缩短防线,以便将有限的兵力集中起来继续苦撑。
连着三天,人越打越少,情况到了最危急的关头,而这时赵家骧也已使出了浑身解数,余下的只能看运气如何了。
运气应该说不错。
9月17日,日本海军陆战队登陆武穴,守军不支撤退,但在撤退前他们破坏了武穴以东下游的江堤。
江水破堤而入,与内湖合流,顿成泛滥之势。正在侵占松山的熊本师团主力乱成一团,因为他们身后就是内湖,江水湖水一漫上来,除了退后,再没有别的招。
赵家骧立刻抓住这一转瞬即逝的战机,与第一批到达的援军共同发起反击,双方各据一高地,将熊本师团夹起来,使其陷入了三面被围的困境。
随着援军的陆续到达,赵家骧逐渐由被动一步步转入主动,他不停地采用突袭方式对日军进行打击,至9月23日,陷于包围圈中的熊本师团伤亡总计达到了六百八十人。
这个师团从广济出发时,仅带了预计一周的作战物资。一周之后,不仅没能攻克田家镇,还像兰封会战中的土肥原师团一样,把弹药粮食和药品(这个在长江沿岸非常重要)都快用尽了,为此只得向航空队申请紧急援助。
那几天天气情况还不好,低云密布,对飞机来说很是危险。可是你们不去,围在里面的人岂不是更危险,所以航空队只得硬着头皮,派飞机前去助战,同时向地面空投物资救急。
直到9月29日,在大批地面增援部队和海军陆战队的帮助下,脱困之后的熊本师团才最终侵占了田家镇,但经过长达十五天的苦战,该师团伤亡总计已达到一千一百五十人,因伤亡太大,再次失去侵略性进攻的能力,连田家镇要塞都无力驻防。
田家镇,从此记住了一个年轻的中国儒将的名字。
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绝对需要机会,但更需努力。可以说,没有李延年的善于放权,就没有赵家骧的脱颖而出,而没有他本身的知难而进,即使再好的机会,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指缝间悄然流走,所以早在用兵田家镇时,这位诗人将军就发出了与岳飞当年类似的浩叹:等闲莫使鬓毛斑!
作为少壮派的后起之秀,赵家骧在海峡那边的名气要远远超过大陆。他后来曾担任过金门防卫副司令官,若不是和吉星文等人同死于金卫炮战,其在台湾军界的前程真不可限量。
第四章 龙战于野
虽然江北的熊本师团表现得有些让人失望,但短时间内侵占九江,还是让第十一军司令官冈村宁次感觉甚好。
当他还在湖口的时候,光听听鄱阳湖对岸的枪声,就知道部队推进顺利,这一切是不是都在预示着他的第二次中国之旅将一帆风顺?
有一种要升腾起来的欲望。
中国《易经》上起头的四个字就是元、亨、利、贞,没有一个字不吉利,没有一个字不通达,而这四个字也正好可以拿来概括此时冈村的心境。
在即将离开湖口的那一天,冈村登上了著名的石钟山顶。
石钟山,就是苏东坡曾经考证过的那座名山。当年大文豪乘一叶小舟,夜泊绝壁之下,终于发现了乱石如钟磬般鸣响的秘密,而今冈村似乎也找到了在华中战场上一战而胜的感觉。
隔着鄱阳湖,可以远眺庐山,冈村心旷神怡。
给我纸笔,某要写生。
也许在冈村心里,庐山、武汉,甚至包括整个中国,都只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只是迟拿早取的问题。
一众部下见此情景,全都争着上前拍屁股:戎马倥偬之时,司令官阁下仍有如此雅兴,真乃大将风范。
冈村算是一个“中国通”,但不知道他有没有读过《易经》中的另一句话,那就是: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你正直吗?你方正吗?你宏大吗?如果这些都不具备,迟早还是要倒霉。
日本对中国是不义之战,冈村理所当然就是不义之将!既如此,就不要痴心妄想会有一个美妙的结局了。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冈村就发现自己陷入了尴尬。
秘密武器
从湖口到九江,都实行了坚壁清野,大多数中国居民都撤走了,房屋遭到破坏,连冈村自己都住在一座破房子里。
住的差倒也罢了,关键是缺乏粮食。本来以为九江城里可以找到吃的东西,进去后才发现仓库里全部空空如也。
部队打仗不能没有军粮,前线搜罗不到,就只能从后方征集。当时占领区还一片乱糟糟,形不成供给能力,所有给养都必须从日本本土千里迢迢运来,这就极大限制了日本侵略军的出击距离和本身作战能力。
更让冈村感到无语的是,他进入九江后,发布的第一项命令,不是如何作战和追击,而是“消灭霍乱”。
九江发现了霍乱的苗头。这种流行病的可怕程度,冈村岂会不知,他如临大敌。
以往类似命令均由负责后勤的幕僚起草并发布,但这次冈村亲自起草,并在命令编号上冠以“作战命令”的字样,以示重视。
刚刚把“消灭霍乱”的命令发布下去,海军又来凑热闹了。
确切地说,是海军航空队,这帮人还不知道九江被陆军完全占领。不是要配合吗?他们在后者登陆成功的第二天,也跟着扔下几颗炸弹,结果台湾旅团为此死伤了七十多人。
日本海陆军真称得上是一对犯冲的冤家。这海军不现身便罢,一出现简直没有哪一次不会坏陆军的事。想到侵占九江都没一下子死过这么多人,要照以前的状况,陆军非得跟海军打起来不可。可是状告到冈村那里,他却只好选择自认晦气——海军舰队司令官是他昔日的救命恩人,再怒也不能咋地,结果对方一句“误炸”就算把事情给了结了。
纰漏像涌出来的水,没完没了。
中国守军撤退时,有两门山炮未及带走。台湾旅团的运输队看到了,上前胡乱摆弄,一不小心,拉动了炮身上的绳子,炮弹穿膛而出,径直向日军阵地飞了过去。
陆军还没反应过来,正在上空巡视的海军航空队飞机却率先俯冲下来,把运输队当成中国守军一通乱炸。
眼瞅着“误炸事件”欠了你们陆军人情,这不正好还吗?
运输队免不了被炸死炸伤,冈村知道后哭笑不得,除了自抽嘴巴外,还得“感谢航空战士的英勇行动”。
开门红变成了一桩又一桩倒霉事,实在不够吉利。不过冈村相信,这些都是暂时的,前景仍将一片光明。
按照常规打法,占领九江后,第十一军应该继续沿江而上,全力直扑武汉,但冈村在派台湾旅团西进的同时,又另外布了一个更大的局。
他要从九江南下,沿着南浔铁路(南昌至九江),一路打过去,对武汉形成战略包围。如果进展顺利,兵力充足,第十一军就可以直攻长沙,封锁湘北,这叫大包围。即使遇到障碍,兵力不足,亦可以拿下南昌,封锁鄂南,这叫小包围。
无论哪一种包围,都可能使武汉周边的几十万中国守军不寒而栗,乃至意志动摇和不战而溃。
抄击,抄击,抄击,从淞沪会战到徐州会战,擅长进攻的日军将领一次次复制这一模式,也一次次获得成功,冈村认为此次也不会例外。
第一个感受到这种威胁的是蒋介石。
过往的教训刻骨铭心,武汉绝不能变成第二个南京。他一边发布文告,劝导民众疏散和撤离,一边开始紧张地琢磨起攻守之策。
冈村出手老辣,却也并非无懈可击,其问题就在于下手还不够坚决彻底。
假如换位思考,第十一军应把主力全部集中到长江以南,因为就算不进行大包围、小包围的话,只要后路一断,武汉就守不住了。
冈村偏偏还把熊本师团这样的老师团留在北岸,这就导致了兵力分散,结果手中实力最强的部队被缠在了那里,进退不得。
一方面是要实行迂回包围,另一方面力量却又用得如此不彻底不集中,这就给了他的中国对手机会。
武汉会战以来,战况始终不佳,倘若此时有人可以帮蒋介石算算卦的话,他的卦相应该是一塌糊涂,从头到脚几乎全是“阴”,没有“阳”。
该来点阳刚之气振奋一下精神了。按照古书上的理论,阴盛到极点,“盛则必争,故有战象”。蒋介石要战,但不是像以往那样战于内线和核心区,而是要到外线去打。
蒋介石必须拿出新的攻守之策
这在《易经》中也有一讲,名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铁军”军长因九江一战失了威风,蒋介石就把希望寄托在了薛岳身上。
薛岳在华中作战有他的天然优势。说起来,这还得感谢中央红军,要不是当年跟在红军屁股后面“长征”,也绝不会有如此大的收获。
薛岳常常自称,红军长征二万五千里,他则穷追了三万里。这三万里路,他都舍马不骑,而是赤脚穿草鞋,且走在士兵前面,官兵见状没有一个敢叫苦。
走完长征路,老虎仔也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西南通”。在一干高级将领中,对于湘赣地理和人物形势,没有比他更熟悉的了。这一点,张发奎的确比不了。
白崇禧在长江以北找到了大别山这个秘密武器,薛岳看中的则是另外一座山——庐山。对于此山,凡是有点资历的将官几乎没有不熟悉的,因为蒋介石和陈诚曾多次在山中举办过各种形式的军官培训班。
庐山要发飙了。
一点点长处
起先,冈村在九江一共就两支部队,除西进的台湾旅团外,就只有第一〇六师团,后者自然就成了执行迂回包围战术的不二人选。
第一〇六师团虽是新编师团,但在九江一战中并没让冈村失望,只是进入庐山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到一个叫金官桥(现名金桥)的地方,霉运终于开始了。
给第一〇六师团带来霉运的人,叫李觉。
如果我们相信人有投胎一说,那李觉投的这个胎就不是差,而是非常差。
他出生于湖南长沙,两岁父亲就客死异乡,只剩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在这种情况下,寡母总是希望孤儿有出息,有朝一日跳出龙门,重振家业。令人悲哀的是,李觉还不是那种很聪明的孩子,虽说天天在课堂里坐得端端正正,认认真真,学习却还是一塌糊涂,成绩单发下来,全是触目惊心的红灯笼。
环境恶劣,天分低微,上苍何其不公,该剥夺的都给剥夺得一干二净,仿佛不让你落一个泯然众人的结局就绝不甘心。
可是这个湖南人的经历却告诉人们,只要你有一点点长处,并把它坚持下去,就具备了改变自身命运的可能。
李觉的长处,在很多人心目中,或许还是缺陷:忠厚老实。
正经学校没长进,李觉就去读了军校,然后跟一班同学去投奔唐生智这个湖南老乡,被分下去做了排长。这些人年纪轻轻,当兵的都要比他们大很多,开始自然难以服众。
唐生智便对他们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你们的毛病还是出在没胡子上,要像我,看,唇间两撇八字胡,有哪个兵敢不服气?
可是胡子这东西岂是短时间内就能长出来的,大家为此仍然十分苦恼。
唐生智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便忠告眼前这些乳臭未干的学生官:想做带兵官,还是要到士兵中磨炼,不怕吃苦,不摆架子。
如同现在学校里老师苦口婆心的大道理,话是好话,然而没人听得进去。
唐生智摇摇头,又随口扔下一句:实在不行,教你们一个法子,把烧熟的老生姜拿去烫嘴唇,可以烫出胡子来。
这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学生兵听后大多一笑置之,只有李觉一个人信以为真,此后果然如法炮制,当然除了把自己烫得哇哇乱叫,什么都没能弄出来。
关键是李觉对唐生智的那句忠告也深信不疑,照做不误,而这使他很快得到了士兵的拥护和支持。
有形的胡子没烫出来,无形的胡子却长出来了。在那些学生官中,后来也就混出了李觉一个人物。
忠厚老实,其实是个宝。
李觉的第十九师是湘军中最有代表性的一支部队,虽说仅属乙种师编制,但在淞沪会战中,却名列成绩最优的十个师之一。
如果说这支部队有什么成功秘诀的话,除他们继承了历史上湘军子弟都特别能战的优点外,肯老老实实打仗,从不耍滑使刁也应该算上一个。
在九江之战中,第十九师除奉命阻击登陆之敌外,还担负掩护张发奎兵团主力撤退的任务,可以说苦活累活全是他们干,而这些湖南人也并无一点怨言。
7月31日,第一〇六师团自九江南下,向金官桥阵地发起进攻。
防守金官桥的原来是李汉魂的粤军第一五五师,而李觉的第十九师不过是李汉魂军团的预备队,但粤军在连战两天后,伤亡很大,渐渐就有些支持不住了。见此情景,李汉魂便以军团长的身份,临时命令李觉接防金官桥,将粤军调作了预备队。
放在其他人身上,不满是很正常的——哦,你就知道保你的嫡系,把我们推上去送死?
李觉二话不说,就率领第十九师进入了阵地。
山地战专家
到了阵地后,李觉一看,终于明白粤军吃亏在什么地方了:不会打山地战。
李汉魂的感觉似乎还停留在豫东平原,他把兵力全部部署在一个主阵地里,这样排兵布阵,即使对方只落进来一颗炮弹,也不知道要伤亡多少人,时间长了,当然撑不下去。
打山地战,恰是湘军的长处。
李觉马上做了修改,他将原来的主阵地改为前进阵地,另外在高处又建立了新的主阵地,这样除了可以散开兵力,减少损失外,还使主阵地和前进阵地互为犄角,构成了一个可以相互支援的交叉火力网。
8月3日,在师团长松浦淳六郎中将的指挥下,第一〇六师团再次向金官桥发起侵略进攻。
被蒙在鼓里的松浦并不知道守军换了人,阵地也发生了变动,他还像以前那样糊里糊涂地往所认为的“主阵地”上撞,结果旁边真正的主阵地发作起来,把冲锋的日军打了个半死。
发现李觉除了“主阵地”外,另外还有一个隐秘阵地,松浦便用小部队佯攻的方式,侦察出了主阵地的位置。
这是一个斗智斗勇的过程,敌变我亦变,而且得快变,慢了或晚了一步就要中他的招了。
李觉平时为人忠厚,打仗却也是一个机灵。他马上进行调整,又在侧面一个叫鸡窝岭的地方建立了第三个阵地——迫击炮阵地。
松浦前面三令五申,要求部下们千万注意一高一低,一隐一显的那两个正面阵地,却完全没想到侧面还有令他们更加不寒而栗的火力密集点。
往往就在日本侵略军聚精会神朝前冲的时候,旁边山地上的迫击炮弹便如雨点般从天而降,打得这些鬼子兵措手不及,进攻部队的死伤因此到了可怕的程度。
山上陈尸遍野,为了抢夺这些尸体和随身武器,双方再拼再杀,最后尸体叠尸体,残酷之状让这个来自熊本的新编师团亦惊骇不已。
我们在老家也算是恶人了,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起,在“支那”还有如此恶仗在等着我们啊。
李觉曾袭击过第一〇六师团的一个兵站,那个地方与其说是兵站,不如说是太平间才更合适,里面不光堆满日军死尸,还有装满手掌的一个个麻袋——山上的尸体实在抢不回来,就一刀剁下去,把手掌带回,以代全尸。
想想这些鬼子也真是,那要人家还没死透,或者装死算怎么回事,你还能再把手掌给人接上不成?
由于连连受挫,松浦便又想到了特种战术。虽然山地不比平原,特种部队使用起来比较困难,但他还是想尽办法,调用了山炮和飞机对前进阵地进行轰击,以图扫除障碍。
在平原的阵地战中,如果你没有特种部队与之对抗,这种一边倒的打法对守军的震撼是很大的。
然而这次松浦却失望了,山地上的特种战术不是说完全没有效果,但所取得的效果离他的预计差得实在太远。
特种部队在山地作战中效果一般
战后,李觉被称为山地战专家,但他的山地工事构筑,实际亦得力于苏联军事顾问的指导。当时苏联人已逐渐取代德国人,从军团开始一般就设有苏联顾问,李汉魂军团当然也有。
在老外的指点下,李觉没有像在平原上那样把阵地工事做成一线式,而是挖成大量如雨点般分布的“单人陶罐式掩体”。
无论是山炮还是飞机,要寻找这些分散各处的“陶罐”都很困难,更别说直接命中了。
你很难一一打着它们,可是“陶罐”的威力绝不比三道阵地来得差。
这些单人掩体全都用交通壕相连接,它们之间可以很容易地自由来去,以至于相互斜射和侧射,实际也是无数个小型的交叉火力网。
即使第一〇六师团的突击部队侥幸避开了主阵地和侧面阵地的打击,只要他们靠近前进阵地,十之八九也得被罩进那些密密麻麻的网里。
进了网可就惨了,在没有工事可用于掩护的情况下,这些倒霉蛋们要想找一个可以躲避枪弹的死角都比较难,几乎成了对方的活靶子。
战后,冈村专门派工兵专家对金官桥阵地进行了细致调查。面对复杂而机巧的阵地建构,这位工兵专家也惊叹不已,认为第一〇六师团始终无法实现突破其实并不偶然。
一直打到8月下旬,第一〇六师团仍然占领不了金官桥。该师团共有九个步兵大队约一万六千人参战,仅金官桥一战就被打死八千人,等于官兵的一半被削掉了。
九个大队长,死伤五人,三个联队长,死伤两人。其他那些中队长、小队长,伤亡数字也达到了一半多。
新编师团跟常备老师团不一样,只有大队长和联队长才是现役军官,大队长以下的军官则全是退伍兵,这样每逢作战,大队长和联队长都必须亲临前线直接指挥,否则就带不了底下的退伍兵和新兵。这也是第一〇六师团会战死这么多中高级军官的一个重要原因。
大队长死了,当然还可以拿退伍兵上去顶缺,但退伍兵指挥作战的能力毕竟与现役军官不能相提并论。按照冈村自己的说法,一个新编师团的步兵大队,如果大队长翘掉了,其战斗力起码得降到一半以下。
有点文化的日本兵都喜欢写日记,某个专科毕业的家伙如此记述:庐山是“支那”名胜之地,难见庐山真面目,名不虚传。“皇军”在此遭到“支那”军精锐部队第十九师的坚强抵抗,前所未有的激战,中队长、小队长死亡的很多,战斗仍在艰苦进行,与家人团聚的希望是渺茫的。
这家伙当然也已经死翘翘了,日记是从他的口袋里搜出来的。
二年级学生
金官桥之战,简直就像是日军在淞沪战场前期的翻版故事。
冈村游山玩水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眼中的庐山,也从未来的囊中之物开始演变成一个难以名状的超级强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欢快的调子被沉郁的节奏所取代,抬头一看,天空已经阴暗下来。
都是让这些南方山地给搅的,怎么十几年前没注意到呢?
这种愁闷的心情也被冈村带入了他的日记中:江南地区山连山的地形,使人烦恼。
烦恼的冈村意识到,李觉已成了他大迂回计划的绊脚石,而单靠第一〇六师团,又搬不动这块大石头。
对于第一〇六师团,冈村一度曾寄予希望。
都是熊本出来的,就算没第六师团那么猛,身上也会有点后者的影子吧,没想到,这个师团就在登陆九江时闪亮了那么一下,接着便越来越难看,甚至都不如第一次淞沪会战时的久留米混成旅团了。
冈村不可能认为自己的军事指挥有错,他总结的原因,还是第一〇六师团太差劲。
可是究竟为什么差,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比之于中国的新兵部队,这些预备役士兵可都是经过军事训练的。
实在找不到替罪羊,把“社会”这个虚无缥缈的名词拿出来顶缸,通常是最好的法子。冈村断定,第一〇六师团的官兵是因为在社会上工作了几年甚至十几年,有的已经拖家带口,所以才把杀气都给磨掉了。
冈村埋怨第十一军组织得太过仓促,要是动员后,再让第一〇六师团进行一个月的野营训练,预习一下怎么杀人,找找感觉,是不是效果会更好呢?
现在后悔也晚了,要找感觉,战场上找吧。
第一〇六师团败了兴,冈村只好招来第一〇一师团。
与第一〇六师团这个小嫩生不同,第一〇一师团已经可以算二年级学生了。这个师团在淞沪会战期间就出了名,出名的原因是死的人特别多,当然也可以解释为打仗特别卖力,到淞沪会战结束时,已经差不多被打废了。
日本虽然国小,但它有一个完备的战斗兵员储备体系,通过“输血”,第一〇一师团又渐渐恢复了元气,在到达九江之前,曾担任过上海和苏北的防务。
第一〇一师团经历过淞沪会战的锤炼,已经有一段可以用于自我吹嘘的“建军光荣史”了,他们当然用不着去搞什么一个月的野营训练。
日本军队侵略中国
冈村告诉第一〇一师团师团长伊东政喜中将:来了以后什么地方也不要去,我会让海军载着你们到鄱阳湖上兜一圈。
伊东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战事如此激烈,不去山上帮第一〇一师团搬石头,而是去游湖,这也太那个了吧。
莫非是为了搞艺术的需要,你画庐山,我画湖?
冈村笑了笑。
我不是让你们去游湖的,你们在湖岸边登陆后,便可以沿着公路直取德安。德安是薛岳兵团的后方,在退路被截的情况下,挡住第一〇六师团的那块石头将会不移自去!
这无疑是一次迂回战术在小范围内的灵活运用。伊东不由听得心悦诚服,果然是名将啊,招招出人意料,没有一招不称得上犀利精妙。
伊东的这次“游湖”果然十分顺利,在抢滩登陆的过程中几乎没花什么力气。
公路就在脚下,这条公路才六十里路,一个强行军,徒步就可以到达德安。那时的薛岳将会是一种什么表情,一定是眼珠子都惊得要掉出来了吧。
但是当伊东再重新打量这条公路时,他自己的脸色却渐渐变了。
以猛对猛
不是因为这条公路,而是因为公路两旁连绵起伏的山地。
让第一〇六师团望而生畏的庐山,已经延伸到了这里。不过金官桥阵地处于庐山北麓,而第一〇一师团将要通过的,是庐山南麓。
仰头看去,山上可以看到影影绰绰的守军阵地,这些阵地远离鄱阳湖日舰的火炮射程,如果派飞机来炸,又很难寻找到准确的目标。
偏偏它们就俯瞰着公路,你要打这里过,就必须交出买路钱。
伊东倒吸一口冷气。
他和他的上司冈村都太小看对手了,老虎仔能轻轻松松放尔等上岸,是他尝到了傍着庐山的甜头,打仗已经离不开这座名山了。
在金官桥之战中,第一〇六师团固然惨兮,但李觉的第十九师损失也不小,不光来自于战场死伤,还缘于山中之病。
在名山大川中,庐山素有美人之资。大凡长得有点颜色的,便有些“拿乔”,庐山的小脾气就古怪得很,特别是夏天,时阴时晴,时雨时风,民谚所谓:晚穿棉袄午穿纱,风雨来时伞难遮。
湘军官兵仅能靠地洞和树枝遮风挡雨,饿了以随身携带的大米果腹,连下饭的咸菜都没有,加上林中潮湿多蚊,生病的人因此越来越多,就算没生病的也体力大减。
在第十九师战史中,这是他们经历过的时间最久、伤亡最大的一次战役。在湘军被重新替换下来后,经点验,原来生龙活虎的几千湘乡子弟,健壮者仅剩八百不到,战时及战后病亡人数十分惊人,几乎超过了战斗中的实际死伤数。
日军用迫击炮轰击东孤岭,可仍然攻不上山头
正是由于庐山作战条件极其艰苦,所以当时就有人对此抱有异议,认为“死守庐山”等于“庐山守死”。
这些话也传到薛岳耳朵里,但老虎仔丝毫不为所动。
我一定要死守庐山到底,只有靠着山,我才是一只虎。
鄱阳湖畔无险可守,我脑子烧坏了,跟你们耗什么耗,咱们山里见。
薛岳都不用下山,他只需牢牢控制着公路两侧的东西孤岭,第一〇一师团要想自此通过,就得先乖乖地到山里去烧高香拜菩萨。
第一〇一师团的主力部队是第一〇一联队,联队长饭塚国五郎大佐据说曾被畑俊六亲自赠予“猛将”称号,走起路来一摇三摆,很像那么回事。
在伊东的授意下,饭塚到东孤岭来“递帖子”了。
不过“猛将”的运气不好,因为山里面也有一位叫冷欣的猛将,正在密林深处等着他。
冷欣是江苏兴化人,毕业于黄埔第一期,东征北伐无役不与,且很早就以骁勇善战而获得何应钦、顾祝同等人的赏识。后来由于他到江南敌后时,与苏南新四军多有摩擦,个人形象也因此一落千丈,甚至被描写成一个不学无术的愚陋之辈。其实此君向有过目不忘之才,生平没别的嗜好,就爱买书读书,称得上是个军人中的知识分子。直到在台湾以中将身份退役,冷欣仍潜心从事史学研究,竟然蔚成名家,曾被多所大学聘为终身教授。
有点书卷气的人如果拿起枪杆,往往比不读书的人还要猛,他成了饭塚在庐山遇到的劲敌。饭塚从正面难以击破冷欣,叶肇的粤军又从背后掩杀过来,结果第一〇一联队刚刚进入东孤岭,就被两股中国军队围在了山里面。
这下,不是猛将给主帅打前锋,而是主帅要伸出手来捞前锋了。
师团长伊东吃惊不小,捞是肯定要捞的,可是由于不知山里面的虚实,他担心后续援军也会马上遭到被围困的命运。
经过仔细观察,伊东决定派出一个大队从东孤岭的山背后进行增援。此处有一个叫牛粪墩的小山包,三面都伸入鄱阳湖中,假如从这里登陆的话,不仅可以救出饭塚,还能对中国军队形成反包围。
日军登上牛粪墩后,果然使战局获得改变,冷欣为防侧背之患,不得不抽调兵力进行反击,从而让第一〇一联队趁着空隙,从包围圈内溜了出去。
伊东的这次用兵,可谓有得也有失,第一〇一联队虽然得救,但那个救人的大队自己却陷了进去:牛粪墩三面临水,一面对敌,若无后续大军源源接济,实为死地!
牛粪墩本来也许就是个牧童放牛的无名所在,如今却炙手可热,大家都要以性命相争了。经两轮搏杀,五百人的步兵大队仅剩三百人,已是弹尽粮绝。
援兵,快来援兵啊。
来了,不过不是援兵,而是端着刺刀、呀呀怪叫的敢死队。
冷欣不愧是黄埔猛将,他亲率敢死队与日军进行白刃战,三百鬼子被捅掉一百,余下的人既无勇气继续拼杀,又无路可走,全都扑通扑通地跳了鄱阳湖。
鄱阳湖可不是家里的游泳池,进去后基本是九死一生。
伊东拿一个大队换了一个主力联队,看上去似乎很划算,但此后霉运似乎牢牢地跟上了第一〇一联队,饭塚也开始有从“猛将”滑入“饭桶”的嫌疑。
从包围圈里跑出来后,他再次向东孤岭发动进攻,可是没几天工夫,竟然又被叶肇打了一次伏击。
不是中国军队突然变得神勇无比,实在是庐山太过变幻莫测之故。
借助于山势之险,冷欣从正面狠打,叶肇从背后设伏,这真是够第一〇一师团受的。别说饭塚孬了,其他联队也大多好不到哪儿去。
第一〇一师团被困于东孤岭,第十一军司令部却仍然会不停地打电话来催问:怎么回事?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德安?那里难道很远吗?
伊东十分委屈,你们到现场来看一下就知道了,情况恶劣得难以想象啊。
可是伊东的困难和苦衷,却不是那些坐在司令部里看看地图和书面报告,然后再听听电话的参谋们所能理解的。
伊东犹如被放进了一个高压锅,他只能来个压力下移,让饭塚在限期内无论如何要攻克东孤岭。
师团长的限令成了饭塚的催命符。
9月2日,第一〇一联队仰攻东孤岭山头,但是进到山腰就遇到瓶颈,再也上不去了。
你这里受罪,他那里偏偏还不放过,伊东一个劲儿来电话,问是不是已经登上山头了。
登,登,登,登你个啊。
饭塚恼火不已,索性抓起指挥刀,也去玩冲锋了。
子弹不长眼,不认识你是联队长还是小兵,结果“饭桶联队长”就这样被打死在了冲锋路上。饭塚的前任联队长是在淞沪战役时战死的,没想到仅仅一年之后,他的继任者也同样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看来这个联队长的位置还真是挺倒霉的,让人不迷信都不行。
唯一能够让伊东有点笑脸的,就是当天第一〇一师团终于接近了东孤岭山顶一线。
伊东逼死了部下,他的日子却并没有因此变得好过。
第一〇一师团不仅要侵占公路两边的山岭,还得时时提防山头的炮兵阵地。中国军队的迫击炮每天进行射击,在前线采访的记者够靠后了吧,可是也不能幸免,在被弹片击伤后,连衣服上都浸透了红黑色的血。
伊东师团长还没顾得上安抚记者,几天之后,他自己的下巴也挨了弹片,受伤被抬进位于九江的兵站医院。
第一〇一师团的苦难史并没有因此结束,冈村下令旅团长佐藤正三郎接替师团长一职,指挥部队继续侵略进攻。
占领东孤岭,用了十多天,又经过十天,才攻取了西孤岭。自登陆以来,第一〇一师团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就是这么连着打,战线也仅仅向前推进了两里半。
那条公路有六十里哩,你还别以为侵占东西孤岭后就没事做了,一眼望过去,前面仍是连绵的群山,不知道有多少中国守军藏在里面,准备暗袭你、伏击你、包围你。
第一〇一师团伤亡惨重,仿佛也进入了淞沪会战后期,只不过那时候他们还能看到一点成果,现在则是连苦战的价值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在第一〇六师团之后,冈村才发现第一〇一师团原来亦不堪用。
打得不好,当然还得找原因。
这回冈村来了个挖老底,查三代。第一〇一师团来自于东京,东京什么地方?工商业繁华区啊,第一〇一师团的补充兵先前多是做小商小贩和商社职员的,拖家带口,整天想的都是如何赚钱谋利,蝇营狗苟,让他们打仗,除了怕死,还是怕死。
让冈村气恼不已的是,这个“商贩师团”打仗不咋地,“军纪风纪”却也像熊本师团一样糟糕透顶,乃至于连自己人都看不下去了。
一个退伍的东京第一师团师团长兴致勃勃地跑到九江来慰问同乡部队,看完之后扔下一句话:那不是日本的军队!
第五章 十面埋伏
冈村真的是愁死了。鉴于两个新编师团都如此窝囊,他只能招来金泽第九师团。
按照冈村的定位,在他的第十一军里,熊本师团排第一没有异议,排第二名的就是金泽师团。
在淞沪会战中,金泽师团和第一〇一师团称得上一对难兄难弟,二者差点儿被打成废物,最后也是通过“输血”的方式才缓过了劲儿。
虽然同样有致残经历,但金泽师团又绝非第一〇一师团可比。
冈村后来被奉为日本陆军将领中的名将典范,自然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比如他的眼光就很毒,即使从来没有指挥过的部队,一眼看过去,马上便能分辨出对方是否有真材实料。
台湾旅团的士兵连背包都没有,出发时手忙脚乱,全扔在原驻营地了。没有背包,他们便用随身携带的野营帐篷代替,以至于帐篷被弄得破烂不堪,起不到遮风挡雨的作用。
在冈村的打分栏中,台湾旅团和那两个新编师团差不了多少,都是低分。
相反,金泽师团就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每个士兵都肩负背包,纵队行进,到临时宿营地时,便支起帐篷露营,而且营中秩序井然而肃静,绝无台湾旅团那种乱七八糟的状况出现。
冈村在九江一见到金泽师团,就频频点头,认为继两个不中用的新编师团之后,自己在江南总算拥有了一把绝杀利器。
反八字阵
8月21日,金泽师团向瑞昌发起进攻。
瑞昌守军为王陵基第三十集团军。这是一支由四川地方保安团改编成的新编部队。由于仓促编组,很多士兵都未经过基本训练,扛把枪,穿着草鞋就跑到前线来了。
没怎么打过仗的草鞋兵,碰到金泽师团这样的日军精锐部队,就算人多也没用,因为悬殊实在太大了,所以很快就败下阵来。
王陵基在指挥所内急得大吵大骂,可是这种情况下,喉咙再大也代替不了部队的软弱无力和战场的颓势。
在川军败退后,金泽师团不仅侵占了瑞昌,还推进至岷山,这里的纬度低于金官桥,正是实施穿插的好机会。
三招之后,必有妙招,冈村终于看到了前方亮出的一线曙光,他马上传令金泽师团:改变原计划,不用到德安了,赶快往金官桥插,以包抄守军的后路。
假如金泽师团穿插成功,庐山防线就不是动摇的问题,而是将全线崩溃。薛岳急调俞济时第七十四军前去岷山堵截金泽师团,以掩护金官桥守军左侧背。
小到薛岳兵团,大到整个第九战区,要论真本事,没几个能及得上第七十四军。好钢用在刀刃上,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可是日军的老师团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俞济时派兵前往岷山,与金泽师团碰个正着,未经一个回合,便败下阵来,只得往后撤退。
再派,仍然挡不住。
薛岳这才发现情况比自己原来预料的还要严重。看来,金官桥不撤不行了。可即使这样,左侧背还是得有人给兜住,要不然部队连撤都撤不下来。
薛岳给俞济时打电话,直接告诉他:你要再向后退,军法处置!
第七十四军今天派一点,明天派一点,你以为你是谁,你前面站着的是日军主力,得用全力啊。
俞济时领到生死状,率全军压上力战,这才保得大小平安,中线守军得以安然撤出。
趁这工夫,薛岳迅速将金官桥防线收缩至马回岭,使岷山的位置由左后方变成了左前方,金泽师团失去穿插角度,再也无隙可钻。
别人来打,你把脑袋缩回去,这顶多叫做反应快。薛岳的变招却不是这么简单,他利用一撤一收的机会,形成了一个两边高、中间低的“反八字”袋状阵形(简称乌石门线)。
这个阵形既可守,也可攻,如张袋捕鼠,如飞钳剪物,大者把你装进去,小者剪掉你身上几个小零碎,乃老虎仔平生极为得意的一种阵法。
中国军队的火力网令日本侵略军无法前进
马回岭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小盆地,薛岳在盆沿设置了重机枪和炮兵阵地,整个马回岭实际就被罩在这样一个严密的火力网内。第一〇六师团虽然沾金泽师团的光,继占领金官桥后,又进入了马回岭,可是此后却犹如一脚踩进陷阱,变得毫无作为。
由于害怕遭到火力的延伸攻击,这个师团甚至于白天都只好躲在工事里混日子,偶尔出去一趟还得左顾右盼,战战兢兢。
北守西攻
冈村本来以为击破庐山防线已是三个指头捏田螺,板上钉钉的事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称得上是一次高段位的用兵,你看,多么华丽的穿插,多么爽利的迂回,对着镜子,冈村都不相信那是自己,太帅了。
可是不知谁捡起一块石头,砰的一声砸过去,镜子四分五裂,里面的冈村立刻又恢复到了哭丧着脸的小丑模样。
这位跳出来大煞风景的人当然是薛岳。
冈村认识到,如此强劲的敌人处于侧背,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会成为日军的心腹大患,不除是肯定不行的,可问题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按照日本统帅部原先下达的指令,最迟必须于8月27日对武汉展开总攻,但实际上,由于迂回穿插金官桥遭遇失败,这个时间也早就过了。
如果这时畑俊六还要坚持“8月27日”,冈村就真的只好去跳长江了,所幸冈村在“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心目中的位置,就如同当年板垣之于香月一样重要,所以优待和宽容便成为必须的了。
既然8月27日不行,那就推迟到9月中旬吧。
知道冈村在南下战略中吃了瘪,畑俊六还非常通情达理地表示,假使占领南昌很困难的话,也不要占领了,攻陷德安就算完成任务,只要到时候能西进武汉,就算你大功一件。
在畑俊六面前,冈村倒颇有梗一梗脖子的冲动,可骄傲这东西是要有底气的,没了底气,连说话都虚。
几天之后,随着第二十七师团登陆九江,第十一军的人马终于全部到位。
按照冈村个人的判断(实际情况也差不多),日军一个步兵大队就可以轻松击败中国地方军一个师,攻击嫡系军要困难一些,但一个联队也足抵一个嫡系师。
据此推算,一个师团对阵中方几个军,哪怕是集团军或兵团、军团,都不在话下,依靠四师一旅团,这么多部队全力一扑,冈村并不认为他占领不了武汉。
最让冈村放心不下的还是侧背的薛岳,然而从薛岳依山而战的坚韧和前期作战的艰苦程度来看,即使把第二十七师团都投入南战场,最乐观的估计,也要到10月上中旬才能结束战事,那样的话,西进武汉的计划肯定要泡汤。
望着滴答转动的钟表,冈村真有钝刀割肉的感觉,要是时间能停滞下来该多好。
也罢,只有暂时放弃南战场了。
9月10日,第二十七师团奉命西进,准备沿瑞武公路(瑞昌至武宁)发动进攻。
第二十七师团有较强的攻击能力
第二十七师团不在常备师团之列,但它其实又不能算是纯粹的新编师团,追根溯源,这是一支老部队,即挑起“七七事变”的“华北驻屯军”步兵旅团。
步兵旅团在“七七事变”的平津作战中损失并不是很大,倒是在太原会战中让陈长捷给打得够惨,萱岛联队一半人被打光了,要不然这样一支颇有点历史的驻华部队也不会进入新编阵营,窝窝囊囊地跟第一〇六师团等小兄弟挤一块儿。
第二十七师团的侵占目标是武宁,假如武宁被破,则日本侵略军就可以轻松迂回至武汉以南,率先斩断粤汉铁路,所以蒋介石的统帅部立刻感到了紧张。
武宁守军仍然是王陵基川军,而通过上次的险情,已经没有人认为王陵基能够守得住武宁了。
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急电薛岳,要求他赶紧从南昌赶到武宁,以便代替王陵基进行指挥。
电报内容很急很简单,可是对于薛岳来说,却是一个十分棘手实际也难以完成的任务。
你们信任我,这是好事,可是我并非肋生双翅,一时半会儿飞不过去啊。
自开战以来,为阻止日本侵略军凭借机械化优势大步突进,薛岳早已将南昌以北的交通全部予以破坏,如此一来,敌困难我亦不便,有一段时间甚至连军粮都运不上去,前线官兵只能靠吃庐山脚下老百姓种的南瓜度日。
从南昌到武宁,不是一点点路,不坐汽车徒步行进的话,说不定还没走到武宁,第二十七师团倒已经在跷着二郎腿等你了。
薛岳捏着电报愣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
太搞笑了,孤家寡人我去武宁干什么,空手两拳头能干得过第二十七师团?
武宁需要的不是我薛岳,需要的是能打仗的生力军。
可是生力军从哪里来呢?要知道薛岳兵团正面也一直被两支新编师团所牵制,如果按照一般指挥官的思维逻辑,此时能够保住自己这块地的收成就要谢天谢地了。
老虎仔就是老虎仔,电光闪过,继“反八字”阵形之后,他又推出了一个堪称精妙的战术构想,这就是“北守西攻”。
具体来说,就是在庐山取守势,背南面北,能监视住对面之敌就行,此为“关门战术”。在武宁则要取攻势,背东面西,重要的是拖住企图从这里迂回进击武汉的日军,此为“拉腿战术”。
依据这条思路,薛岳得以陆续将南战场的部队调入武宁,其中最厉害的是黄维第十八军。
第十八军是陈诚的起家部队,在罗店的“血肉磨坊”磨过血豆腐,功夫自然了得。军长黄维更被称为军界的“书呆子”,素来爱跟人死磕到底,待其披挂整齐之后,犹如《水浒传》中的霹雳火秦明,但见一把狼牙棒挥过,避者生,挡者亡。
前面川军太弱,第二十七师团对强敌提防不够,一个不小心,第一〇三联队联队长谷川幸造大佐便被砸碎了天灵盖。
第一〇三联队不是第二十七师团的原班人马,实际上是冈村从第一〇一师团中借调过来的,看来不经打的不管被派往哪里,还是一样的虚。
黄老师狼牙棒的寒光一下子就把第二十七师团给镇住了。眼看形势不妙,后者只得拨转马头,缩往一边,再不敢对武宁轻举妄动。
整容手术
冈村得报吃惊非小。
第二十七师团并非新编师团,实际上是和熊本师团、金泽师团一样的老部队,能够杀伤并吓退这个师团,岂是等闲之辈。
原先武宁的川军没有这么厉害啊,一定是从附近其他地方抽调过去的。
冈村不愧为老狐狸,随后航空侦察机送来的情报完全证实了他的判断,庐山上的部分中国军队确实已经西调。同时,情报还带给冈村另一个让他心跳不止的发现,那就是在薛岳抽兵之后,在乌石门线左翼露出了一个豁口。
没有高空侦察,这样的豁口其实非常隐蔽,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于此也可见技术手段在战场上的不可替代性。
根据地图上比对的结果,豁口位于白云山区,犹如在海洋中闻到了血腥味的大鲨鱼,冈村立刻兴奋起来。
这又是一次施行穿插迂回战术的绝佳机会!
现在假如派一支部队从白云山穿插过去,定能收到与当初金泽师团出兵岷山一样的效果,那样的话,不仅可以为第二十七师团扫除障碍,而且有可能一举击破乌石门线。
在内心深处,冈村其实从没放弃过南下计划,现在可以一举两得,这样的美事到哪里去找?
问题是派谁去搞定这个活儿呢?第十一军用到了底儿朝天,冈村手中已没有可掌握的其他成建制机动部队了。
有人主动上门揽活了。
第一〇六师团被薛岳“反八字”阵困在马回岭二十多天,师团长松浦自己也感到十分丢脸,听说还有这样可以立功的好机会,马上向冈村请战。
冈村一开始却很犹豫,积极性值得肯定,可你干得了吗?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自全面抗战以来,中日双方各出奇招。一般来说,日方将领善用迂回术,中方将领则喜用口袋阵。不管迂回,还是口袋,都是好战术,但是越好的战术,对时机把握的要求就越高,所要面临的风险也越大。
口袋怕的是还没扎好,袋底就破了,迂回惧的是正面尚没个动静,迂回的反而一头撞进对方的网里,成了送到人家嘴边的猎物。
第一〇六师团在金官桥之战中的表现,实在让冈村对这个师团不敢有过高期待,可是再想想,你不用它,还能用谁?
用是要用,但是得客串美容师,给第一〇六师团好好打扮一下。
几战下来,第一〇六师团伤亡很大,缺员甚多,这次冈村就给一次性补充了两千七百多名新兵,帮助松浦把门面又重新张罗起来。
处于庐山那样的地势,特种作战很难充分发挥作用,平时威力极大的野炮和重炮连运都运不上去。为此,冈村调来了一个山炮兵联队,专门配属给第一〇六师团,并将这个师团改造成了适应山地作战的驮马师团。
鉴于沿途地形复杂,特别是在金官桥之战中,由于不识中国军队的工事结构而吃了大亏,冈村又将第十一军司令部的情报参谋樱井中佐派到第一〇六师团,后者不干别的,就是沿途收集战地情报,给松浦当耳目使唤。
第一〇六师团坯子就那样,再怎么整也变不成美人,但让冈村这么画眉搽粉的一弄,小样儿看着倒也有些带劲了。
冈村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煞费苦心的结果,却是把新编师团送进了鬼门关。
索命地图
9月25日,第一〇六师团悄悄绕出马回岭,轻装进入白云山区。
这个情况薛岳起初并未察觉。
中方不同于日方,缺乏侦察飞机等技术手段,对日军的一举一动,全得依靠地面侦察和指挥官的个人判断。第一〇六师团在马回岭里面守着不动,也不是一天两天,而且山高林密,即使万人以上的大部队行动,有时也难以发现对方的准确行踪。
可是两天之后,一切便全部得到改变。
他们被欧震第四军给发现了。
在金官桥之战中,除了第十九师居中外,一左一右,还各有欧震第四军和李玉堂第八军护驾。
让欧震最为惊心的一幕,是金泽师团即将从岷山穿插过来的那一瞬间。当时第四军居于金官桥左翼,前沿部队遭到金泽师团的突然袭击,真是要打打不过,想撤撤不了,若不是俞济时第七十四军挺身上前,舍命一搏,大家都得玩儿完。
在山地中行进的日军轻装部队
自从有了这段经历后,欧震格外警醒。他在营地附近设置了许多警戒部队,远的是搜索队,近的是掩护队,时刻防备遭到类似突袭或包围。
在发现第一〇六师团突然出现于白云山后,欧震赶紧向薛岳报告,而这时薛岳刚好又得到了一份新的情报。
进入西战场的中国军队在公路上抓到了一个骑摩托车的日军军官。经过搜查,在他的公文包里找到了一份日军的作战计划,而这份计划书明确载明了第一〇六师团的此次穿插意图。
两相对照,薛岳马上明白过来,他立即命令欧震就地对第一〇六师团进行袭击和拦阻。
这时的第一〇六师团自身也已经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因为要出奇制胜,所以他们选择的道路全是最难走的山路,不仅极其狭窄,而且坡度很大,有些地段,别说马,连人都很难过得去。
白云山区已属幕阜山系,但它跟庐山一样,脾气也十分古怪,很不好适应。一早一晚,山里到处弥漫着的浓雾,更使官兵们在行军中叫苦不迭。
这些还不算最困扰人的,毕竟你要搞奇袭搞穿插,就没法走寻常路,最伤脑筋的是他们走着走着,已渐渐失去了方向感。
松浦所使用的地图,还是冈村当初偷来的那张五万分之一比例地图的复制品,但是他越看越疑惑。
图上标注和实地位置对不上号啊,怎么回事呢?我这究竟是在哪里?
就在他彷徨四顾的时候,周围山地突然响起枪声,第一〇六师团没有穿隐身衣,那子弹又分明是奔着自己来的,所以只好匆匆忙忙地上前应付。
被欧震这么一逗,处于混乱之中的第一〇六师团在山区里彻底迷了路,只能糊里糊涂地跟着第四军的枪声走。
9月30日,第一〇六师团先头部队接近万家岭。
死到临头,松浦仍然弄不清状况。他通过无线电报,向冈村报告了自己所处的位置,这个位置,是他通过地图对比得出的结论。
冈村派飞机一侦察,发现松浦说的完全不对,他真正站的地方,跟报告中的描述竟然相差了二十里!
这是在山区,如此大的误差绝对能要了人命。
太惊魂了,松浦身上的每个毛孔都直竖起来:要不是有飞机在山区上空进行观察,冈村你会知道我在哪里吗?
这破地图,恨不得一把将它撕个粉碎。
说起此事,冈村颇感无奈。为了这套地图,他当年可是冒了九死一生的危险,从江上逃命时把所有行李都给扔了,唯独舍不得丢弃地图。
没有地图,面对这么多山,大家就都得做睁眼瞎,你们真不晓得珍惜啊。
然而冈村也知道,来自前线的批评之声不是没有依据的,这套地图确实存在不少错误。尤其是在距离主要道路较远的偏僻山区,与实际情况相比,更是存在着相当大的出入。
要怪,只能怪山区太过偏远,那些投身北洋的中国学生兵们恐怕也吃不了这许多苦,没有亲自钻到山窝窝里来搞过精确测量。
不管怎样,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晚了。
一个不能少
薛岳在获知第一〇六师团企图穿插后,第一反应是点点头,冈村这老东西果然豁得出去,这种钻隙冒险的精神还是值得佩服的。
随后便是把桌子一拍。说来说去,还是没把我薛某人放在眼里,我的防线是你一声招呼不打,随便想穿就能穿的吗?看来非得让你长点记性不可了。
传我将令,马上调整攻击方向,附近不管哪条线上的人马,能抽的全部抽到万家岭,集体给第一〇六师团举办一次篝火晚会兼生日派对。
薛岳到处抽调可用之兵
万家岭这个原本沉寂的山沟由此开始热闹非凡。
几个月前的兰封会战,是薛岳参加抗战后发动的第一次大围攻,但那次围攻功败垂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时间上来不及,还没等生擒活捉土肥原,对方的援军就上来了。
万家岭虽比不得兰封,但山外的第二十七师团和第一〇一师团也都不是吃素的。他们一旦发现第一〇六师团被围,一定会上来援救,到时一个从东,一个从西,两边防线都会吃紧,有可能没解决第一〇六师团,自己倒反而陷于被动。
一定不能重蹈兰封会战的覆辙,得放一只闹钟在桌上,读秒计时。
可是要把一个万人以上的师团迅速包围起来,并非那么简单的事,需要的也不是一点点人手。不是说“十则围之”吗?薛岳至少要调动十倍于第一〇六师团的兵力,才能达到他围攻的目的。可是试问,仗打到现在,哪来这么多人呢?
答案是:有!
原因之一是薛岳此前把能抓的部队都抓在了手上,而且死也不放。
在金官桥之战结束后,除允许湘军第十九师撤后整补外,薛岳要求其他部队一律就地待命,不得溜号。
要走也可以,我点头才行。
岷山一战,第七十四军拼得很凶,按理也应该换下去,但薛岳坚决不让。
虽说曾对俞济时吹胡子瞪眼睛,但他心里恐怕比谁都清楚,如果没有第七十四军力敌金泽师团,金官桥正面的部队没有一支能完整地撤下来,即使勉强退后,也得成溃散之势。
第七十四军就如同台儿庄战役中的汤恩伯军团,或许你老是觉得它不上进,可只要它一发狠就能起化学反应,这就叫本事,换成其他部队,别说骂了,任你怎么捶怎么打,该不行的还是不行。
薛岳打定主意,谁的话都不听,连顶头上司陈诚也不行,第七十四军就是不能走。
陈诚不行,换成了蒋介石,后者亲自来电,要求将第七十四军撤到长沙去休整。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写道,颜良文丑皆为河北名将,乃袁绍手下第一勇士,连徐晃、张辽都战之不下,可是关公上去只一个照面就将两人给斩了。
并不是云长的水平真的高出这些人很多档次,而是因为他胯下有曹操赠送的赤兔,这匹世间难得的宝马在速度上远远超过它的同类,以至于颜良文丑在被杀之前都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某种程度上,第七十四军就如同蒋介石的千里赤兔,老头子虽然送给薛岳使用,可是回头想想,嫡系军里好不容易出这么一个特别能打的,别两下三下就被老虎仔给折腾死,还是得留着点本儿。
“委员长”亲自来电,薛岳却并不买账,回复就四个字:撤不下来!
别人或许会惧蒋介石,薛岳可不会。实际上,包括张发奎在内,能让这些当年的“大内侍卫”打心眼儿里服气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孙大总统。
在薛岳眼中,蒋介石跟他们一样,开始也是跟在革命先行者屁股后面混的,只是运气不错,风云际会,正好坐上金銮殿而已。
以薛岳后来在抗战中的作为来论,堪称军事奇才,既然是奇才,又有几个是好脾气的?
何应钦脾气倒是很好,涵养深厚,实际也具有一定的军事指挥才能,但是他总也打不了出奇制胜的仗,还被人私下叫做“何婆婆”,这就是奇才和人才的区别。
就算蒋介石对薛岳再好,再怎么重用他,也改变不了老虎仔那种固有的性格,一句话,说不鸟你就是不鸟你。
那是蒋介石了,好歹回了你四个字,要换别人,没准理都不理。
蒋介石深知薛岳的脾气,只好厚着脸皮再次来电,并说明理由:第七十四军在岷山伤亡甚大,应予调下整补。
薛岳铁了心不想还赤兔,在给蒋介石的第二次回复中仍然毫不客气:赣北各军作战时间都比七十四军长,伤亡都比七十四军大,各军都未调下整补,对七十四军也请“缓予调下整补”。
眼下正是打仗的节骨眼,不是我不想让它整补,而是得缓缓。
薛岳说的当然不完全是实情,李觉的第十九师不也调下去了吗?然而话讲到这个份儿上,蒋介石也不好意思再发第三通电了。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薛岳如此执拗,也只得由他,不然打了败仗,责任算谁的?毕竟战场之上,打赢才是硬道理。
此时广东形势已十分紧张,日本对广东进行海空封锁,大战一触即发。余汉谋连日急电国民党统帅部,请求将粤军调回用于防守。
这次不同以往,薛岳本身也是广仔,岂能坐视不救。在接到命令后,他终于咬咬牙,同意部分粤军可以南调,但也必须“暂缓”。
余长官,以后你那里缺牛,我给你当牛,缺马,我给你当马,就现在不行,马上要干真仗了,手上多把腰刀都是好的,等我这边打完一个回合,再让他们回广东参战不迟。
把七七八八的部队都强留下来后,薛岳便不再肯随便往一线添置兵力,而是全控制在二线,以便随时能够作为重拳打出去。
有时候适当的自私于公于己都有利,万家岭之战,这些预备部队都派上了用场,其中俞济时第七十四军更是派上了大用场。
除了坚决不放人,薛岳还拼命抽人,能抽该抽的抽,不能抽不该抽的也尽可能抽。
当时万家岭的东西南三面都已部署兵马,唯独北面尚为一片空白。薛岳为此盯上了东西孤岭的叶肇第六十六军,而后者就属于“不能抽不该抽的”。
不该抽,是因为此举很是冒险,第六十六军进入万家岭,势必削弱原防区的防御力量,第一〇一师团可能会乘虚而入。
不能抽,则是蒋介石早就亲自指示,即使在放弃赣北之后,第六十六军也必须留在庐山打游击,更不用说战时擅离阵地了。
薛岳却认为,第一〇一师团并不可能马上判明并确定第六十六军调离,正如中方发现第一〇一师团离开马回岭,同样也有一个时间差一样,这中间至少得有两天间隔。
等到第一〇一师团回过味来,那里毕竟还有其他守军进行牵制,纵使日军打得顺手,攻到德安城下也非一日之功。到时候,第六十六军已参与万家岭之战多日,没准第一〇六师团早被吃掉了。
薛岳先斩后奏,一面向统帅部报告,一面向叶肇发出调令。
现在就看叶肇的态度如何了。
叶肇要留在庐山,奉的是蒋介石的“御令”。薛岳要他下庐山,他完全可以予以拒绝,所以薛岳本人对第六十六军会不会,或者说愿不愿意来,心中也不是很有底。
可是叶肇和他的六十六军官兵在接到命令后,却是喜出望外,十分高兴。
终于可以找到机会离开庐山了。
第六十六军是广东部队,江西话也不会说,要留在庐山当游击队,起码生活上就不习惯、不适应,而且一直打正规战的人,想象中的敌后游击战场肯定苦得不得了,若非上级硬性命令,谁也不愿意留下来。
武汉会战后期,为了打造大别山游击基地,李宗仁曾召集紧急军事会议,讨论把谁留在大别山打游击。座中诸将,大多默不做声,只有廖磊慨然应命。
大家都以为廖磊要倒霉了,未料到他在敌后战场过得比正面还滋润,反正用不着死扛,想打就打,不想打往大别山里一钻即可。
在大别山里面,仗还出奇好打。一个伏击战下来,进山扫荡的日军都要死伤几百,躲在山林中的桂军却损失低微,而且步机枪和呢大衣、望远镜等军用品可以缴上一大堆。
尝到游击战甜头的桂军从此盛行一句话,那就是“鬼子没有什么了不起,一点都不可怕”。廖磊更是把游击区治理得风风火火,弟兄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像梁山好汉一样快活,把仍在指挥正面战场的李宗仁都看得目瞪口呆。
不过这种事谁能料得到呢?当时当地,叶肇第六十六军想离开庐山的心情很是迫切,所以下山参加万家岭作战的积极性也非常高,可以用“踊跃”来形容。
叶肇到达万家岭后,即迅速占领山头阵地,封死了第一〇六师团北归之路。
第六章 沧海一声笑
十几万人在一个狭小山区运动,不可能完全瞒过日军侦察机的眼睛。
九江的第十一军司令部一片忙乱,当参谋们把一个个轨迹和箭头在地图上逐一标示出来时,冈村的心已经被提到了九霄云外的半空之中。
点连成了线,不过不是第一〇六师团的占领线,而是中国军队在万家岭越来越清晰的包围线。
赶快通知第一〇六师团迅速突围!
事实上,第一〇六师团已提前进入山穷水尽的境地。从马回岭出发时,他们只带了六天的口粮。六天过去,粮弹皆缺,只能像兰封会战时的土肥原师团那样,依靠空投来维持有限的补给。
飞机能运多少东西,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很多官兵被迫自力更生,四处寻找食物。可是万家岭内不过寥寥几座小村庄,在坚壁清野之后,老百姓都撤走了,村庄里根本找不到任何能吃的东西。
村庄外面倒是有不多的几亩稻田,但显然也被收拾过了,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些未来得及收割的稻穗,且稀稀落落,少得很。
这些饿极了的家伙也管不了许多,找到后全都如获至宝,把稻穗拔下来放钢盔里搓一搓,搓去稻壳往嘴里一塞,聊以充饥。
至于运辎重大炮的东洋马,人还吃不饱呢,谁还管得了它们。
此时就算冈村不说,他们自己也知道必须马上突围,否则绝无生路。
沙场猎豹
可是师团长松浦却搞不清楚他到底应该往哪里突,在万家岭,到处都是杀声震震,到处都是旗幡烈烈。
冈村立刻给他指路,往西靠拢,第二十七师团可以接应你。
西面在哪里?不知道。
地图越看越糊涂,连那个第十一军司令部下派的樱井中佐都晕头转向。别的地方,或许还可以通过参照物来纠正地图的偏差,但这里除了山林还是山林,哪有什么明显的参照。
有人提了个醒,赶快把罗盘拿出来。
这个罗盘不是用来看风水的,其实就是指南针,在山里迷了路,可以依靠它来确定方位。
让人没想到的是,关键时候,罗盘也失灵了,指针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同样六神无主,不知南北西东。
显然山区周围有强大磁场,是它干扰了罗盘。
松浦傻了,他的部下们也如同一群乱糟糟的苍蝇,在山里嗡嗡乱叫,却不知道往哪里去好。
10月7日,薛岳看到第一〇六师团已全部进入万家岭,而他的口袋阵也基本就绪,遂下达了总攻令。
这是一次战场上的大围猎,它将比兰封会战时的那一次更加精彩,也更加彻底。
据研究元史的专家介绍,曾经用铁蹄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军队,其军事攻略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于他们的围猎经验。
草原上的野兽通常感觉极其灵敏,行动也异常快捷,猎人如果单枪匹马,是很难捕捉到的,但是蒙古人的集体围猎不同。
他们不是一开始就直接追杀,而是慢慢驱赶,然后一点点缩小范围,直至把所有野兽驱赶到一个固定的猎杀场。用这种方式,可以做到不让任何一头猎物逃脱,哪怕它是一只目标很小的兔子。
薛岳的总攻与此类似,他也在不断缩小包围圈,把第一〇六师团往预设的猎杀场赶。
但是在此之前,他还需要拔除一个障碍,那是一座山,叫张古山(又称张古峰)。
整个万家岭,遍布矮山丛林,这些矮山一般都不高,张古山属于矮子里面拔将军,比最高的矮一点,比最低的高一些——一共才三十米。
别看其貌不扬,但是它的位置很重要,从这里可居高临下,直逼第一〇六师团的核心阵地,且地势陡峭,易守难攻。
松浦师团长尽管已完全搞不清方向,却也熟谙攻守要诀,他在进入万家岭后不久,就抢先控制了这一要地。
对于万家岭一役来说,张古山的得失十分关键。失之,会被第一〇六师团屏于户外,得之,则可将其驱入死路。
薛岳依旧把这块最硬的骨头交给俞济时第七十四军来啃。
俞济时虽是七十四军的老军长,但七十四军之所以出名,却与另外两个人有关。第一个人是时任第五十一师师长的王耀武,另一个是他的部下张灵甫。
国民党陆军将领,要评帅哥,张灵甫位列第一。要命的是,他在其他方面也很出众。
张灵甫生活中也很爱漂亮,右额垂下的那一缕头发据说是为了遮掩枪伤伤疤
有一段相声,逗哏的说:我是北大的。
北大者,北京大学也。
捧哏的浑身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说清楚,你是哪个大学的?
逗哏的起初顾左右而言他,被逼急了,冒出一句:我是北大的,怎么了,又没杀头的罪过。
不过他最后还是承认:我是北京大兴县的,简称“北大”。
这段相声告诉我们,北大是个很牛的单位。其实就是他不说,我们也知道,考大学难,考重点更难,考北大则难上加难。
上溯八十年,整个中国一共也没多少北大学生。张灵甫一不小心就考入北大,而且还是历史系。
上溯八十年,凡是识文断字的,一手字大抵都能看得过去。张灵甫的字却不是看得过去这么简单,他研习魏碑已到一定水平,连书法大家于右任都推崇不已。
上溯八十年,书生论政十分流行,秀才们雄辩滔滔乃至上街游行。张灵甫在北大不但是学运健将,而且慷慨热血到半途休学,像比尔·盖茨那样,只读了一年就直奔自己重新选定的目标——只不过不是开公司,而是报考黄埔,实现“匡济时艰之志”去了。
从儒雅书生到剽悍战将,看似距离很远,但民国时代的很多人都是轻轻一脚跨过。不打仗时这个人会闲居书房,读书挥毫,有时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然而一拿起枪便杀气腾腾,宛如虎豹,完全是一副“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职业军人本色。
其实在淞沪会战前的好几年,张灵甫已经是胡宗南第一师第一团的团长了。胡宗南手下,黄埔一期、二期的一大堆,能够把四期的张灵甫提拔上来并放到这个显要位置,除了眼光,当然与他自身的表现分不开。
可惜,这么好的前程,却差点让他自个儿给毁了。
这位老兄回去探个亲,竟然把老婆给杀了,这就是民国时期有名的“团长古城杀妻案”。
杀人的过程十分简单,杀人的原因却很复杂。张灵甫自己提供的说法是,老婆偷了他带回的军事文件,又拒不交出,一怒之下,便失手将对方给打死了。
不管什么原因,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都是应有之义。前程远大的张帅哥转眼间便沦为死囚,等着秋后问斩了。
然后不知道是张灵甫在狱中递交的申诉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在吃了一年牢饭后又被放了出来。
毕竟是民国,要是现在,既杀了人,再怎么减刑,也得在牢里待个十几年。不过这段经历对张灵甫倒是一个不错的提醒,原本他勇则勇矣,却往往伴随着易于冲动的一面,经过牢中面壁思过,渐渐开始冷静起来,后来在抗日战场上屡次上演险中求胜的好戏,不能说与此全无关系。
出了监狱,重见阳光,张灵甫却又再次傻了眼,老长官胡宗南不要他了。
天下第一师,那是多牛的部队,怎么还能容纳一个刑满释放的杀人犯呢。
我从此洗心革面,改过自新还不成吗?
不成。
绝望之际,张灵甫转投王耀武,开始了自己新的人生。
不过第七十四军刚上淞沪战场时,张灵甫还只是王耀武师部的一个高参,并不是说王耀武不想重用他,而是因为团营长位置都满了,不得已就授了这么一个官。
高参高参,有什么可参的,哪有上阵冲杀过瘾。
张灵甫的苦闷,王耀武也看出来了。
陕西有个保安团已改编为补充团,马上要开来淞沪归七十四军指挥,到时老弟你就充任团长吧。
天下第一师的团长,如今只能到小小补充团当个团长了,真是掉价,但张灵甫不在乎,他只要有仗可打就行了。
于是朝也盼来暮也想,就等着那个补充团到上海。
终于来了。
保安团是什么成色,大家都清楚,平时维持维持地方治安,也就比警察稍好一些。
可是这个保安团上阵后的作战能力却让人大跌眼镜。他们不仅在防区内挡住了日军进攻,还多次向对方发起夜袭。
主力部队干得漂亮合情合理,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兵团也能如此,这是最让人惊异的地方。
之前王耀武肯收留张灵甫,无非是因为后者拥有在“天下第一师”当团长的经历,究竟是否名副其实,他也心中无数。
张灵甫在七十四军的初次亮相,顿时让王耀武对这个主动要求下基层的高参刮目相看。
上了战场之后,能写一手好书法的张灵甫马上就成了一头目露凶光、见仗则喜的猎豹,战事紧张时,甚至每每跃出战壕,带头冲锋,在他的带动下,就算新兵团原本是一群羊,慢慢也蜕变成了一群狼。
到七十四军参加南京外围保卫战,王耀武的原有主力已几乎打得精光,前线整团整团地报销,看到团长都被抬着担架送回来,王耀武知道撑不住了,赶紧命令从防御线上全线后撤。
但这时候不是你想撤就马上撤得了的,日军在屁股后面紧跟不放。
正当大队日军穿过已空无一人的防御主阵地时,斜刺里突然杀出一支小部队。
起初,日军指挥官并没太把他们放在眼里:就凭你们,给我填牙缝还不够哩。
但一咬到嘴里,才发现不对劲,不仅填不了牙缝,还差点崩了自己的大门牙。
来者,正是张灵甫的新兵团。
跟着张灵甫从上海一路打过来,新兵团早就不是新兵团了,那是一头狮子带着的一群狼。
张灵甫对他的“狼兵”们说,只有打仗的时候想着时时可死,最后才能步步求生,这就叫绝处逢生。
前面是穷途末路也罢,是火海悬崖也好,都已没有选择,倒不如干个沸腾,打个痛快,哪怕是一同毁灭,也不枉好汉世上走一遭。
新兵团的官兵疯了一样,你咬他一下,他立刻还你一口,真是要多疯狂就有多疯狂。
日军不是说完全拿他们没办法,而是心急着要奔南京去,冷不丁地被抱住大腿,怎么踢和捶都没用,一步动弹不得,也真是恼火到了极点。
顾不上再追赶王耀武的大部队,日军就把新兵团给盯上了。
张灵甫在后面看得真切,霍地跳起,甩掉上身军服,端起手提机枪,带着敢死队一个猛冲便杀了上来。
前面枪林弹雨,不会说你是大帅哥就不招呼你,张灵甫也挨了子弹,左臂受重创。
部下要把他抬下去,随伤兵北渡长江,张灵甫不肯,并且大怒。
昔日项羽兵败垓下,犹至死不愿渡过乌江,张某何人哉,敢因区区一伤而渡江乎?
我说过,时时可死,才能步步求生,今当率诸君与倭夷决一生死!
张灵甫把伤口一扎,裹伤再战,在他的带头力拼下,新兵团终将日军堵在东南方向,并在完成阻击任务后才退入城内。
当军长俞济时在南京城里见到张灵甫时,后者已经脸色苍白,全身绵软无力。俞济时立即卸了他的团长职务,强令其随轮船过江,才救下张灵甫一条性命。
坐在满载伤员的江轮之上,当眼看着古城渐行渐远时,这位职业军人心里的悲凄可想而知。打了那么多年仗,南京究竟能不能守住,他岂能心中无数。
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兄弟,从此再也看不到了。复仇,是张灵甫即使躺在医院病床上也一直念叨着的两个字,臂伤还未痊愈,他便提前赶回部队。
张古山之役,成了复仇之旅的重要一站。
什么叫惊悚
在第七十四军,王耀武第五十一师是绝对主力,夺取张古山自非其莫属,可是即便勇如王耀武,对此战也颇费踌躇。
张古山这样的地势,必须仰攻才行。但如果没有足够的重炮配合,仅靠轻武器攻坚,则伤亡一定小不了,有可能参与进攻的部队还会大半报销。这份苦差事,究竟派给谁好?
张灵甫立即从一众旅团长中站了起来:我去!
对张灵甫的主动请缨,王耀武并不意外,假如这个时候他不站出来,倒是个意外。
这时的张帅哥已升为旅长。在黄埔生云集的七十四军,这种晋升速度算是相当之快,甚至有些超常了。有的人是黄埔三期的,跟王耀武都是同学,但也只能在张灵甫手下当团长。
不过你们谁也不要嫉妒,王耀武手下战将素以悍勇著称,可是谁悍也悍不过张灵甫。一到战场之上,这人简直就如同拼命三郎下凡,而且越苦越难打的仗,他反而表现得越兴奋。他的军功和官衔,真是用身上的累累枪伤堆积起来的。
接下来张旅长的话,却让王耀武深感意外。
去归去,可我不想仰着脸挨子弹,那等于送死。
王耀武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照你这么说,张古山该如何打法呢?总不能因为你帅,松浦就拱手相让吧。
张灵甫没跟他说打法,他说的是三国。
三国末期,蜀将姜维据守剑阁,十万魏兵被其阻于险关之外,无可奈何。然而魏将邓艾却偷越阴平险道,翻越摩天岭,下江油直取成都,从而一举灭蜀。
想想看,当邓艾冷不丁出现在蜀国君臣面前的时候,那感觉是不是特别惊悚?这就叫出敌之不意。
王耀武有些听明白了,你是不是准备扮一下现代版邓艾?
张灵甫一笑,然也。
我已经到张古山附近观察过多次,正面警备森严,攻击的确比较费劲,不过我已经发现了那条“阴平险道”。
这条道就在张古山的后山绝壁,此为日军不备之处。
王耀武越听越有兴趣,说说看,具体怎么打。
张灵甫早已胸有成竹,遂从容不迫,娓娓道来。
正面,我不会“仰攻”,而要“佯攻”,借日军被火力吸引的机会,组织突击队绕道后山,摸到山顶,从背后袭击它。等突击队得手,正面再从“佯攻”转入“真攻”,如此,必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好小子,瞧这机灵劲儿。王耀武大为称赞,并当场另拨一团,以助张灵甫马到功成。第七十四军为一旅两团制,也就是说王耀武已把他大半个师都交到了自己部下手里。
按照薛岳的总攻令,是预定10月7日下午4点开始总攻,但张灵甫并没有如期行动。
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攻击行动,日军有海陆航空队的飞机助阵,中国军队又缺乏防空设备,白天冲杀,一定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伤亡。同时你还得顾及绕到后山的突击队,一旦被山上日军发觉,则前功尽弃。
不能白天,得在晚上。
张灵甫的第一个目标,不是张古山。
撑杆选手无论多么优秀,他都必须为自己的杆子找到一个合适的支撑点,只有借助这个支撑点,方能一跃而过。
张灵甫也要选一个支撑点,这个点就是张古山侧旁的长岭。
这里据有六百多日军,但他们当时并没有想到对手会发动突然夜袭,劳神了一天,吃过晚饭之后,便进入宿营地睡觉,外面只留了少数警卫。
长岭不高,所以不需要玩绕攻这些花活,从正面完成致命一击即可。
当日军清醒过来时,长岭之上已布满中国军队。
按照冈村的战力比较法则,日军一个联队可敌中央军嫡系一个师,往下推,则一个大队能顶一个旅。
可冈村说的那个联队,其实指的是熊本师团、金泽师团等像样一些的,并不包括第一〇六师团这样的“弱兵师团”。张灵甫以最强对最弱,又是在对方无特种部队和日机助力的情况下发起突袭,结果可想而知。
六百名日军给灭个精光,张灵甫在前半夜就顺利拿下长岭。
后半夜,就得专心对付张古山了。
长岭激烈的枪声,早就把张古山的日军给弄得心惊胆战。继占领长岭后,张灵甫最得意的主力团杀到山下,做强势登山状,更把山上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
张古山的日军多过长岭,计有八百多人,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料到,此时会有一支由精兵组成的突击队攀岩附葛,从后山爬上来。
突然觉得胸口一凉,怎么回事呢?低头一看,一把锋利的刺刀已经从后背透过前胸。
日军顿时乱成一团,不得不回过头来与之对拼。就在这一扭头的工夫,正面部队也趁势掩杀上来。两面夹攻之下,八百名日军很快就垮掉了。
此后,张灵甫牢牢控制了这座著名的山头,就像蒙古人组织的大围猎那样,第一〇六师团没有一兵一卒能从这里漏出,即使你想要趁月夜脱逃,也不过是枉费心机。
张古山区区不毛之地,战后却布满了日军遗留的弹药箱、刺刀、皮带等物品,甚至还有防毒面具及毒气弹,至于未能收敛的双方骨骸,更是俯拾皆是,由此可见当时攻击的突然性及肉搏厮杀的惨烈之状。
中国军队牢牢控制了张古山
经过万家岭一役,人送张灵甫外号:猛张飞。后来田汉到前线两次采访张灵甫,并以张古山之战为蓝本,写出了话剧《德安大捷》。在这部话剧中,张灵甫为实名实姓,公演之后,名扬天下。
张灵甫只是第七十四军的一面旗帜。事实上,这个军之所以特别能打,一个重要原因是军官人人都能舍生忘死,带头冲杀。仅王耀武第五十一师中,四个团共伤亡五名团长(包括代团长)和七名营长,而且大多受的是重伤。
战况进行到最激烈时,俞济时把军部警卫营都派到前线,而成了光杆军长的他也亲自到前线压阵,这才把第七十四军把守的南防线打造成了一道铁闸。
地狱之谷
总攻发起之后,包围圈越缩越小。
万家岭地方不是太大,整个战场区域不超过十平方公里。尽管每一天的进展都慢如蚕吃桑叶,但在这种流弹都能伤着人的区域,对第一〇六师团实力的损耗和士气的打击不言而喻。
10月8日,总攻发起的第二天。第一〇六师团给第十一军司令部发去了一份紧急电报。
电报不是以松浦师团长名义发的,发报的人是情报参谋樱井。毕竟这不是告捷的电报,还是由第十一军总部派来的人代劳为好。
这份电报其实就是一份求援电。可是都到这般境地了,樱井仍不肯照实说,在电报里吞吞吐吐,支支吾吾,让人乍一看去,仿佛第一〇六师团还很强大很安全似的。
到电报的末尾,遮不过去了,才来了一句“请求给师团以战斗指导”。
电报不啻给冈村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在此之前,他一直未伸援手,就是还对第一〇六师团独立突围抱有一丝幻想,看过电报之后,才知道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再不给予“指导”,整个师团都可能要完蛋了。
急忙查询地图,离万家岭战场最近的是第二十七师团,赶快让它去,帮助被围孤军打开一条求生通道要紧。
第二十七师团正急于西进立功,同时又被黄维第十八军缠住,主力一时抽不出来,派出的只能是从第一〇一师团借调过来的“弱兵”,而且很快就被薛岳的西路部队给打了回去。
冈村的第一次出手救援虽然胎死腹中,但仍给薛岳提了个醒:这支援兵是弱旅,不能代表后面全是弱的,所以下手得快。
10月9日,总攻发起的第三天。这一天,戏码陡然加重。
薛岳袭击了第一〇六师团的山炮兵联队,破坏了山炮。这些山炮称得上是第一〇六师团赖以冲破包围圈的最后一个心理依靠,师团长松浦得报后恍如跌入冰窖中。
之后,薛岳开始集中使用他在庐山上屡试不爽的特种武器:迫击炮。
迫击炮是山地战之宝
在平原或远战中,迫击炮或许不如其他火炮,在山地战中却能称雄,一方面是因其便于携带,机动性强,另一方面则是正好对了胃口——迫击炮的长处和短处都在于它适合近战,而且这种炮还特喜欢“翻墙”,即使你躲在丛林或岩石背后,一连串迫击炮弹甩过去,也照样能要了你的命。
迫击炮弹带着啸声不断向日军阵地飞去,在万家岭到处都能听到令人发憷的爆炸声。经过轮番轰击,第一〇六师团的防守体系变得七零八落。匆匆建立起来的工事,不是塌陷就是全毁,漫山遍野,到处是日军的尸体和呻吟着的伤兵。
他们甚至已完全顾不上掩埋尸体。死在沟渠里的日本兵,时间一长,皮肤便呈现出褐色,身体更被浸泡到肿胀起来,嘴巴鼻子里掉出来的,竟然全是白米一样的蛆虫!
从马回岭出发时,第一〇六师团专门配备了一千多匹战马,用于运载山炮和辎重,但在进入万家岭后,饥饿加上中弹伤亡,早已所剩无几。就这样,中国军队的迫击炮也没放过这些助纣为虐的畜生,拴系马匹的地方接连落下炮弹,马匹受惊的姿态在硝烟中看得一清二楚。
想起一年前“七七事变”的南苑血战,日机对二十九军骑兵师狂轰滥炸,南苑营房一千多匹乘马大半倒毙,骑兵师师长郑大章当场被吓得打马就逃。
现在不过是时候已到,一报还一报。
松浦认为自己够惨了,可是他还不知道,这仅仅是前奏曲,大的乐章尚未到来。
当天晚上,也就是10月9日夜,薛岳端上来一桌大餐,这算是整个万家岭战役中最丰盛的了,可称终极盛宴。
菜单倒也不算新鲜,不过是把张灵甫在张古山点的小菜原样照做一遍,但是薛岳把它推而广之,由独家特色菜变成了每个人都乐意尝上一口的家常菜。
所有进攻部队都成立了由精兵组成的突击队,在夜幕降临之后,突然一声呐喊,同时冲向第一〇六师团的防守阵地。
经过倾力一击,第一〇六师团终于被赶进了那个最后的猎杀场。
这是万家岭西北的一座村庄,名字叫雷鸣鼓刘,听上去很怪,所处地形则更怪,属于一个四面环山、中间狭小的盆地,第一〇六师团临时司令部就位于此处。被逼到这一带,说明松浦和他的师团真的无路可走了。
与此同时,第一〇六师团内部的情况也糟到了极点。
算起来,地面断粮已经八天了。即使是捡到的稻穗也极其有限,很快就被吃得一干二净,大家都只能靠天吃饭,指望飞机空投粮食救命。
第一〇六师团各基层部队,你占一个地盘,我占一个地盘,都仰着脖子在等。飞机空投没有那么准,粮食不一定就正好投在你的地盘中央,有时也会扔到中间去。这下子好看了,相邻部队相互争夺,竟然还发生了对射,结果两败俱伤,粮食谁都拿不着,也不敢再去拿。
作为新编师团,第一〇六师团官兵的身体素质和吃苦能力本就比不得那些常年野战的职业兵。到了这般光景,全都被煎熬得脸色苍白,连颧骨都变尖了,更差一些的,有的全身水肿,有的如痴若狂,有的弯下腰后就再也起不来了。
极度饥饿加上极度疲劳,使日军的反击能力都变得迟钝起来,连招架动作也要慢上好几拍。
见此情景,薛岳不仅没有停步,下手还越来越重,小小的雷鸣鼓刘顿时电闪雷鸣。
这是一个人喊马嘶、鬼哭狼嚎的夜晚。四周的山头全都被中国军队所控制,迫击炮弹像下雨一样,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中弹致死或负伤的日军越来越多。
辎重部队原来还残存了几十匹战马,到这时已全部被打死,连一匹也没剩下。
第一〇六师团辎重一等兵那须良辅当时就待在这个恐怖的围猎场里,他和同伴预感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精神濒临崩溃状态,望着月亮禁不住哭出了声。
这通常就是大围猎最后的情景。元史专家对此的描述是:“各类野兽发出痛苦的悲鸣声,像山下的松涛一样滚过。”
战后,在万家岭发现了很多日本辎重兵的坟墓,马骨和马背上的铁质驮鞍更是丢得到处都是。这说明在当时的情况下,第一〇六师团已无前后方的区分,野战步兵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能保护得了辎重部队。
不过这个名叫那须良辅的辎重兵实在够幸运,他是万家岭一役中极少的幸存者之一。那次遭遇深深刺激了可怜的辎重兵,日本一宣布投降,他就迫不及待地扔下军装,改当了漫画家。
在那须良辅的笔下,雷鸣鼓刘是真正的“地狱之谷”。据他自己说,在晚年的几十年时间里,万家岭的那一幕惨景从未能从记忆中真正抹去。
豪情晚照
在10月9日这天晚上,第一〇六师团师团长松浦已无法有效地掌控自己的部队,司令部附近的所有联队更被分割得零零散散,仅能在各自的孤立阵地上苦苦挣扎。
可怕的还在后面。
10月10日凌晨,天还没有亮,一片漆黑之中,中国军队已几次攻至第一〇六师团司令部附近。
松浦师团长似乎也只能对着月亮大哭了,他把司令部端茶送水的勤务员都召集起来,派出去进行抵抗。
可是枪声仍然在慢慢接近。松浦绝望已极,下令将联队军旗集中到司令部,所有伤病员每人发一把枪,他自己也持枪在手,准备到最后时刻,领着这些伤病员焚旗决斗。
若排除作秀嫌疑,仅以战场表现而论,不能不说,日本军人的这种武士精神还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后来据日军俘虏供述,只要当时第六十六军再往前攻进一百米,松浦就得被俘——如果他不愿意的话,那就只能选择切腹了。
由于是夜战加混战,中国军队也不知道第一〇六师团司令部究竟在哪里,否则的话,松浦就要为日军师团长开创一个新纪录了。
第一〇六师团师团长哆嗦着身体,一直熬到天亮,才有人来救他。
救他的是航空队,看到下面惨成这个样子,日机拼着命往下扔炸弹,使中国军队的致命攻击被迫中止。
这一战,第一〇六师团折损大半。经过白天的收容归整,松浦发现,整个师团已陷于瘫痪,原因是联队长以下军官死伤过多,已不敷使用。
一个新编师团,没有军官撑着绝对不行,要不然,像那须良辅那样的预备役新兵会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第一〇六师团在万家岭深陷包围且损失惨重的事,广播上都播了,就算冈村想遮这个家丑都遮不住,日本朝野为之震惊不已。
从最早的“九一八”,到“七七事变”,日本老百姓司空见惯的消息就是“胜利捷报”,偶尔有一个台儿庄,都觉得丢了面子,现在一个师团被人家整到这种程度,无不骇然。
“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急得连冈村的面子也不顾,开始直接插手“救援行动”。
得知第一〇六师团缺乏军官,他立即调集两百多名联队长以下军官,直接空投万家岭。这一招犹如打鸡血,总算让这个倒霉透顶的师团又恢复了一点生气。
眼看纸已包不住火,这时的冈村也不能不在面上再做些动作。可即使到这种程度,这个利欲熏心的家伙还是不愿意因为搭救“弱兵师团”而影响自己的整个西进行动,踌躇了半天,才肯从第十一军直辖的特种部队中拨出一个战车大队前往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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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克虽然威风,却上不了山。不过这倒是给薛岳又提了个醒,“弱”要慢慢变“强”了,看来还是得抓紧时间。他令旗一挥,指挥迫击炮兵继续前压,各部趁夜再次发动猛攻。
本来第一〇六师团还占着张古山以北一个叫哔叽街的小村庄,但经过整晚鏖战,哔叽街也得以收复。战后这里散落的日军遗骨最多,返回的村民中有图财的,曾从骷髅堆里起获三十多枚大金牙。这些金牙都是日本兵的,因为中国兵根本就镶不起。
从那之后,松浦师团长对凭自己的能力侥幸突围已经彻底死了心。他终于明白,在这个铁桶一般的包围圈里面,哪怕自己真的变成一只兔子,也别想乘月夜溜出去,唯一聪明的办法只能是固守待援。
10月11日,在松浦的指挥下,第一〇六师团残部收缩防线,像刺猬一样蜷到了更加狭小的区域。由于缩小了防御面,加上死了这么多人,粮弹也比较好分配,用不着你抢我夺,反而又能守上一守了。
第十一军光出坦克不出人,眼见得第一〇六师团极可能连编制都被对手给抹掉,畑俊六无奈之下,只能亲自组织第二次“救援行动”,将原驻苏州的第十七师团派去万家岭。
10月16日,薛岳巡视战场,此时他的对手早已是“遗尸塞谷,山林溪涧间,虏血洒遍”,谁胜谁负,一看便知。
庐山之上,苍天笑,江山笑,清风笑,壮士豪情,只为这世上又留下了一襟晚照。
鉴于日本侵略军援兵即将到达,进攻部队也已达到了体力极限,薛岳下令结束围攻,集结部队重新退守原防线。
万家岭之战,历时二十二天,第一〇六师团伤亡九千余人,虽然保存了编制,却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自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以来,这是史无前例的。
由于战争仍在继续,作战双方当时都未能对战场进行彻底清理。直到一年之后,第一〇六师团部分人员回国复员,该师团才派了三百名官兵进山祭吊。在他们走后,留在庐山打游击的一个叫唐永良的中国军人也来到万家岭。
这时的万家岭仍未完全脱去烟尘之气,尚无古战场折戟沉沙的韵味,只有大战后难以磨洗的残酷。唐永良缓缓走去,从矮山到村庄,从道路到溪流,触目所及,没有哪个地方没有人马骸骨,称得上是“五步一尸、十步一马”。
据唐永良判断,未得收捡的残骸,里面大多数是日本兵。他分辨的依据,是看脚上有没有穿着那种特制胶鞋。因为据说日本人常年穿着分叉木屐,导致大脚趾和其他脚趾分得很开,所以制造的胶鞋也得适应这一特点。
唐永良是商震第三十二军的一名师长,他本人虽然没有参加万家岭战役,但经历过的残酷战争场面也应该不少。可是在万家岭,他仍然惊骇于眼前的种种景象。
有的尸骨堆早已渐渐腐烂,蛆虫变成了蛹,蛹变成蝇飞走了,然而留下来的蛹壳却在骷髅上高达盈尺。
不需亲见,光听听这些描述,那感觉就比置身于《西游记》中白骨精居住的洞府还让人发憷。
当然一定要去看看“地狱之谷”。
这里日军坟墓最多。那三百名日军退伍兵在万家岭住了三天,也忙了三天,做的就是筑坟立碑的事。只是第一〇六师团的死人死马委实太多,他们根本捡都捡不过来,三天也仅来得及清理雷鸣鼓刘这一个地域。
当夜色凄清,如水月光倾泻在这一片山岭的时候,异国孤魂们亦有可怜可悲的一面。然而始作俑者,天必罚之,这是古往今来,所有利令智昏的侵略者必然要走过的道路。
获悉第一〇六师团近乎全军覆灭的消息后,原本对救援行动其实并不太积极的冈村也不由得害怕起来。
毕竟这个罪过实在太大,弄不好要被岛国民众指着鼻子骂娘的。事到如今,冈村已全无一点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的风度,他把所有责任一股脑儿推给了倒霉的第一〇六师团。
万家岭之所以失败,归根结底还在于第一〇六师团本身孬,素质太差,要是换上熊本师团或者金泽师团,会是这个样子吗?
概而言之,我出的还是奇谋,只是你给我出了奇糗!
在冈村眼里,第一〇六师团原来的根正苗红此时也变了味,都是南九州出来的,当兵打仗的本事咋就相差这么大呢。他为此还专门向国内写信,要求转告包括熊本在内的南九州四县知事,称:第六师团已经成为日本第一的强大师团,第一〇六师团却成了日本第一的软弱师团。
冈村此举,无非是想向外界发出这么一个信息:带着“第一软弱师团”出来作战,就算我是天下第一的强大统帅,又有什么用呢?
这么一宣扬的结果,第一〇六师团的名声变得臭上加臭。其他那些表现差劲的师团因为有了这么一块垫脚石,则个个如释重负,因为有了最差,它们这些差的就有垫底的了。
第七章 像风一样自由
武汉会战前后,中日空战也始终在激烈进行当中。
由于前期优秀飞行员和战机的损失太大,重整后的中国空军仍不是日本航空队的对手,日机屡次空袭武汉,几入无人之境。
“大武汉”连连被炸,长此以往,地面军民的士气都要被炸没了,中国统帅部因此多次督促空军一定要打个翻身仗,幕后总教练陈纳德先生又得来给大家上新课了。
早在淞沪空战时,由于遭受了意想不到的重大伤亡,日本人便怀疑中国空军背后隐藏着异国高手。日本外务省因此发出强硬照会,要求凡在中国服务的美国飞行员,哪怕是在民用航空公司供职的,也必须一律离开。
美国政府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照此办理。一些美国空军顾问和飞行员迫于压力,不得不先后返回美国,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勇敢的人选择了留下来,其中就有陈纳德。
自始至终,陈纳德的公开身份都是宋美龄的航空顾问,护照上登记的也还是“农民”,但就这样,美国领事馆仍不肯放过他,三番五次地发出书面警告,声称陈纳德如果再不走,就要立即予以逮捕,然后递解出境,甚至回国后还得面临军事法庭的审判,并因此失去美国公民的资格。
够吓人的了,但是陈纳德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在日记中写道:设想我是一个中国人!
只要陈纳德本人立场坚定,那就谁也抓他不走,中国政府派来保护他的警卫一层又一层,因为对中国空军来说,这个洋教头实在太重要了。
正在射击的中国空军机枪手
空中游戏
自96式出现在中国战场以后,陈纳德就铆上了这种日本战斗机。不管在哪里,只要听到有96式被击落的消息,就一定要想办法去现场亲眼见识一下。
不是看热闹,而是希望能找到它的软肋所在。
乍一看上去,96式似乎无懈可击。它最厉害之处,是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灵活性,混战之时可以完成非常漂亮的掉头、回旋等高难动作。
灵活,灵活,陈纳德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下意识地用手试着去撕了撕飞机的铝皮,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犹如墙纸一样,铝皮竟然被撕开了,这让美国人大吃一惊,同时又喜上眉梢。
原来96式的优点也就是它的缺点。由于要照顾灵活性,所以就不得不一再瘦身,外壳材料因此既轻又薄。
陈纳德马上给中国飞行员开课,第一课的名字就叫:你得有胆量。
96式看似强大,其实十分脆弱,我们的战机比它要牢固得多,所以不要怕,双方对着开火,第一个中弹坠下去的,一定不是你们,而是对手。
下面马上就有小伙子插嘴:96式比我们灵活,要是它先把枪口对准了我,我却还没来得及对准它,那岂不还是完蛋?
众人大笑,陈老师也笑了:那我再教你一招防身之术。
假使你遇到这种倒霉的事情,记住,千万不要急于逃离,相反,你还可以尝试靠近,靠得足够近,直到可以用你的机翼死死钩住96式的机翼,然后开足马力离开。
你们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是的,它的确很有趣——等回过头来的时候,你将会发现,对手已经没有了翅膀!
年轻飞行员们的笑容全都僵住了。
中国空军飞行员在战前研究战术
多么奇异的战术,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听过,更别说尝试。
陈纳德并不是在对着中国学生信口开河。他做飞行员时就亲身试验过,曾经利用一个固定起落架,撞掉过对手的机翼甚至机尾。
下了课,飞行员们还不肯走,纷纷围着陈纳德问这问那,因为他们仍然不敢相信这种战术的实际使用效果。
尝试的机会很快到了。中日飞机在武汉之外的天空狭路相逢,要放在从前,也许中国飞行员只能落荒而逃,不过陈老师不是说了吗?日本飞机是个“脆脆”,不经打,揍它。
一勾枪机,坏了,机枪卡了壳,打不出去。
危急关头,飞行员想起了“陈氏防身术”,不仅没跑,反而直冲了过去,像陈纳德传授的那样,用自己的机翼搭住了对方的机翼。
一个回合结束,被撕破机翼的却不是日机,而是中国飞机,后者打着转落了下去。万幸的是,总算迫降成功,中国飞行员只是眼睛受了点轻伤。
第二天,这个飞行员气冲冲地找到陈纳德质问:我一点不差地照你说的办法做了,可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陈纳德也很奇怪,问过之后啼笑皆非。
原来当天与之对阵的不是96式战斗机,而是日本海军航空队的轰炸机,那是机身最结实的一种飞机。
老大,我让你撞96式,你却去碰轰炸机,看来你的眼睛还真有点不好使,难怪会受伤了。
眼睛如此不好使的,当然只是少数,大部分飞行员使用冲撞战术都获得了成功,他们以很轻微的损失,就连根拔掉了日本战斗机的机翼。
胜利带来了胆量,也带来了自信。当日军轰炸机群在战斗机的护卫下,再次集体飞临武汉上空时,中国空军立即整队上前阻击。
1938年2月18日,爆发了第一次武汉大空战。一战下来,日机被击落十三架,仅四大队新任大队长李桂丹一人就击落三架。
可是对于陈纳德来说,除了胜利的喜悦,更多的还有悲伤和惋惜。因为这一战,中国空军又牺牲了五名优秀飞行员,李桂丹本人也在其中,至此,正选的空军“四大天王”无一幸存。
引蛇出洞
“2·18”空战后,苏联空军成为保卫武汉上空的主力军,因此有足足两个月时间,日本航空队都不敢再到武汉上空来捣乱,只能趁晚上搞一些偷袭的小把戏。
很明显,这帮家伙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一定还会找个时间来热闹一下。可究竟会是哪一天呢?
随着苏联军援的陆续到位,中国空军开始全面更换装备,能用于作战的飞机达到了两百一十七架,其中战斗机有一百五十九架,接近于“七七事变”以前的数量,至少在硬件上已重新具备与日机抗衡的水准。
一天,中国飞行员在试飞过程中,突然发现底下有一架日机通过,于是立即俯冲下去,一击即中。
这架不经揍的飞机原来是一架侦察机,检点残骸,发现里面有个死鬼竟然佩戴着金质领章。
什么样的人戴这个东西?当然不是一般人,而是日本航空队的高官。
搜出的日记显示,原来这个高官是到前线来视察的,却不料正好成为中国空军新机试飞的祭品。日记还透露,4月29日是天长节,航空队要用轰炸武汉来给天皇裕仁献礼。
由此陈纳德获得了一个重要信息,但这还只是信息。在侦察机失事后,日本航空队还会不会照此计划执行,仍然得打上一个硕大的问号。
陈纳德在与苏联空军沟通后,很快就有了计策。
4月28日这一天,中国统帅部将中苏空军全部调到武汉,但来了没多长时间就集体起程前往南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飞机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先在武汉上空低飞,然后又绕城兜了一圈。
如此高调,当然是为了让地面上的人能看个一清二楚,包括那些隐伏的日本间谍和汉奸,后者在第一时间将情报传递了出去。
在离开武汉仅仅一个小时之后,中苏空军就开始了折返。
正是黄昏时候,光线本身就很昏暗,飞行员们还采用了超低空飞行的方式,连通常盘旋降落的程序都给免掉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密的需要。
在这一过程中,陈纳德亲自爬上汉口的最高建筑物观察效果。不过连他也没听见或看到飞机何时到达机场,美国人因此确信,他设下的陷阱万无一失,“蛇”是一定会出“洞”了。
预见一点不差。如果说在此之前,日本航空队对轰炸武汉或多或少还会产生一丝犹豫的话,那么在发现武汉上空出现“防御真空”后,再不趁机去炸武汉拍马屁,那就有被骂成傻瓜蛋的可能了。
4月29日,陈纳德从警报网中得知,日本飞机出动了。
比之于第一次大空战,日本人此次可谓有备而来,杀气腾腾,甚至不惜动用了木更津航空队的主力阵容。
这个航空队里云集着许多轰炸机和战斗机的一流好手,几个月前他们曾袭击周家口,不仅把首次援助中国的苏联飞机炸毁大半,还导致了“空军天神”高志航的罹难。
硬骨头交给你,你就要有啃的办法。
陈纳德观察到,由于木更津航空队的加油基地远在芜湖,所以日本战机能在武汉上空持续作战的时间很短,等到油料将尽,这些飞机将不得不返回芜湖。
于是他将中苏空军一分为二,首轮作战任务交给了中国空军,其目的不在于歼灭对方,而是尽可能拖延时间,耗它们的油。
作为主力的苏联空军,则被陈纳德隐藏起来。
当木更津航空队接近武汉时,中国空军早就在此恭候,双方立刻混战成一团。
这帮家伙是来乘隙轰炸的,压根没想过还要进行空战。当然,临时投入空战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来回的油料就不够用了,所以他们很着急,拼着命都想摆脱纠缠,到武汉去干“正事”。可是你越想摆脱就越是摆脱不了,为了打好这一仗,陈纳德把最后一批优秀飞行员都组织起来,后者在空中组成了一道难以攻破的防御线。
木更津航空队折腾来折腾去,不仅难以如愿,还被打掉了好几架飞机,眼看油料将尽,他们知道今天“礼”是献不成了,只得重组编队,怏怏退回芜湖。
这一轮,日机的损失并不是特别大,直到它们在路上遇到伏兵。
犹如等待猎物的秃鹫一般,苏联战斗机突然杀出,使木更津航空队遭受到了灭顶之灾。
苏联人空中围猎的动作既纯熟又老练,他们先用凌厉的穿刺,将对手的轰炸机和战斗机分隔开来,然后进行分组绞杀。
如果这时候96式的汽油仍然充足,未必会落于下风,偏偏它们的油不够了,没有办法停下来缠斗,要想保命只能埋着头往芜湖逃。
越想逃就越难逃,苏联战机不用使什么高招,只需追在屁股后面开火便一切搞定。中了招的日机拖着一缕缕黑烟,纷纷向山沟和田野坠去。
是役,中苏空军大获全胜,仅损失十一架飞机,但击落日机总数达到了二十一架,木更津航空队的96式战斗机全部有来无回。
更搞笑的是,当天日本广播中却传来了“皇军大胜”的消息,说是当天晚上击落了五十二架中国飞机——你把双方打掉的飞机全部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可见这帮家伙为了讨好他们的天皇已经把谎撒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每一次胜利,别人都在欢呼,在雀跃,可陈纳德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没有中国空军的舍命拦击和拖延,就没有伏击战的完美成功,但它的代价令人难以承受:四名中国战斗机飞行员当场战死,而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苦战,陈纳德手中本已所剩不多的优秀飞行员已经丧失殆尽。
墓志铭
参加“4·29”空战的中国飞行员中,表现最突出的是陈怀民。
陈怀民,江苏镇江人,毕业于中央航校。在“四大天王”战死之后,他是当时仅存的优秀飞行员之一。
在一众空中骄子中,陈怀民留给人们的印象是年轻、健康、有活力。
少年陈怀民白天在学校念书,晚上随父亲习武,而且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惊煞个人,他曾连续夺得全国少年武术比赛的冠军。这时候的陈怀民,如果不设时限,像极了20世纪80年代的功夫小子李连杰。
青年陈怀民在考入中央航校后,除学科成绩冒尖外,还是学校篮球队的绝对主力,自行车运动的爱好者和佼佼者。这时候的陈怀民,如果不设距离,几乎就是“大灌篮”的代言人。
陈怀民,那个永远的追风少年
校园的单车岁月,到处盛开着青春之花。
陈怀民代表中央航校篮球队到浙江大学比赛,在那里邂逅了自己的爱情,但是好景不长,突然爆发的战争却使一对小恋人不得不凄然分离。
陈怀民是著名的“志航大队”,即四大队的骨干,曾跟着大队长高志航在淞沪前线浴血奋战,“八一四”、“八一五”打出了中国空军的威风。其间,他也是九死一生。
最严重的一次,飞机受伤后撞在大树上,陈怀民被当场撞昏过去,等他清醒过来时,竟然发现自己的眼珠子都不在眼眶里了,连忙用手把眼珠又硬按了进去。
等他伤愈归队之后,四大队已移师武汉,熟悉的鹰式也换成了“燕子”,但是战斗并没有变得更为轻松,而是愈加严峻和艰苦。
“2·18”空战,陈怀民不仅失去了新大队长李桂丹,还失去了队长吕基淳,后者绰号“夜猫”,以擅长夜袭著称,也是一位有名的空战英雄。陈怀民自己则两次跳伞脱险,等于两次从死神那里逃了出来。
如果可以不死,这个风华正茂的飞行员当然不愿轻掷生命,特别是看到或想到自己恋人的时候。
热恋中的女孩独自跋涉千里,使得两人在武汉得以见上了最后一面,临别时相拥而泣。
那个深夜,年轻人在纸上使劲儿刻画着这样的词语:发狂、成疯、相思……
本来“4·29”空战那天,陈怀民并不在班上,只是因为有个飞行员刚好要结婚,就向陈怀民提出能否顶一下班,虽然明知此次空战很危险,陈怀民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就在空战发生的前一天晚上,陈怀民似乎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在日记中提到了:
“死”——如果真的出现那种事情,你们不要悲伤,也不要难过,我为国家而死,死得有价值。
4月29日,木更津航空队因为急于要去武汉进行轰炸,所以开始冲得很猛,战况比后来遭遇苏联空军伏击时还要激烈和残酷得多。
陈怀民的“燕子”很快就中弹起火了,他本来可以跳伞逃生,却选择了向对手直撞过去,两机同归于尽。
一部青春日记,才刚开了个头,就结束了。
我去南京,在一位朋友的陪同下专程踏访了航空烈士陵园。
即使是南京本地人,知道那个地方的人也很少,所以它虽在紫金山风景区内,却几乎就是一个冷清所在。
陵园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很多衣冠冢,看上去,这些逝去的飞行英雄们似乎仍然在准备整队出发。
我们俯下身子,寻找着那些熟悉的名字,就像在探访一个个师友故旧:高志航、刘粹刚……
终于看到了他,陈怀民,那个追风的阳光少年,那个勇敢的阳光少年,那个始终眷恋着青春和爱情的阳光少年。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首忧伤而美丽的曲调——
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你。
我爱这世界,因为,我爱你。
这首曲调的名字,就叫:墓志铭。
外籍军团
两次武汉大空战,使中国空军失去了最后一批优秀飞行员。
空军不是陆军,每个飞行员都需要穷数年之功才能培养出来,不是谁戴上一副头盔就能坐进驾驶舱的。
宋美龄把陈纳德喊过去,指着桌上一堆信件让航空顾问看。
那都是一封封寄自国外的请战书,写信者来自五湖四海,各个国家的都有,而在信中他们也无一例外地表示,愿意为中国而战。
陈纳德马上明白了宋美龄的意思,实际上就是希望他从中组织出一个外籍空军兵团,以弥补国内飞行员之缺。
雇佣洋枪队来帮我们打仗,这无疑是个好主意,可是陈纳德却对此大泼冷水。
美国人对这些主动推销自己的冒险家的底细再清楚不过,他们都是看着钱的面子上来碰运气的,要想从中挑选出真正优秀的飞行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宋美龄那无奈的眼神也告诉陈纳德,到了这一步,只能姑且一试。
陈纳德决定亲自把关。
来应聘的各国志愿者果然是鱼龙混杂,什么鸟都有。最让陈纳德吃惊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小伙子,按照他提供的飞行日志,此君已经飞了一万二千小时。
陈纳德本人有二十年高强度飞行的经历,可他的飞行时间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才一万小时。
这洋小伙不但履历惊人,志向和抱负听起来也十分远大:我要去轰炸东京!
陈纳德什么也没说,直接把他带到了飞机旁边。后者马上慌了,吞吞吐吐地告诉陈纳德,说他走的是野路子,属于民间高手,在正式考核上从没有通过考核。
陈纳德笑了笑:“你错了,我没必要考核你的飞行技术,你能一个人把飞机开上天就可以。”
年轻人脸色变得苍白,只得老实承认自己从没有开过任何飞机。
对于牛皮吹到豁边的人,的确用不着什么太复杂的检验手段,基本的ABC,就能让他们原形毕露。
经过陈纳德的逐一甄别,汰劣留良,终于将挑选出的相对优秀者组织起来,成立了“国际飞行中队”。
能留在“国际飞行中队”的成员个个经历丰富,有人还曾经参加过西班牙内战,同德国和意大利军队打过仗。在空中,他们确实要比残余的中国空军飞行员强得多,部队组建后,也圆满完成了包括轰炸日军铁路枢纽和桥梁等任务。
宋美龄和陈纳德似乎可以松口气了,谁也不会想到还会再出问题,这个问题不是出在空中,而是来自地面。
陈纳德拟订了一项秘密作战计划,准备派“国际飞行中队”第二天凌晨去轰炸驻济南的日军指挥部。
可是当天下午,日机突然来袭,几秒钟内,跑道上准备好的所有轰炸机全部被毁,留下的只有烟火、尘埃和残骸。
执行轰炸任务的中国飞机
日机不会无缘无故发动偷袭,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陈纳德立刻着手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
“国际飞行中队”的流浪汉们原先都是全世界跑江湖的,他们为钱受雇,也就为钱打仗,根本就不接受什么纪律约束。没有作战任务时,这帮人就跑到武汉闹市区去泡吧,泡着泡着便胡说八道,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也一个字不漏地说给人听。
在那些地方,有的是日本间谍和汉奸,这使得中国空军几无秘密可言。
维持“国际飞行中队”需要花很多钱,无意中却成了军事情报的泄露和扩散地,并且造成了如此惨重的损失,这是连宋美龄也无法接受的,但由于受到合约限制,起码在合约期内,你是不能轻易辞退这些外籍飞行员的,否则光违约金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显然,“国际飞行中队”的存在,已经成了一块鸡肋。
神鹰部队
早在制订国防计划时,中国统帅部就有空袭日本一项,但空袭日本不是随口说说,特别是自退守武汉后,不仅中国的空军基地离日本越来越远,能承担这种远程作战任务的优秀飞行员也早就牺牲得差不多了。
“国际飞行中队”里倒是有合适人选,但是对方狮子大开口,一出价就是十万美元。
蒋介石得知后立刻予以拒绝,不是说凑不出这笔钱,而是事情太过窝囊:明明自己雇用的外籍员工,干点活还得付天价薪酬,这算是哪一出啊。
就在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有人主动站出来,大声说道:我去!
此人身份非常特殊,因为他并不是现役空军。
徐焕升,上海崇明县人。他的早期经历跟刘粹刚颇有类似之处,即先考入黄埔军校,后在中央航校受训,因此身上既有黄埔的那种铁血精神,同时又具备飞行员特有的贵族气质。
从中央航校毕业后,徐焕升奉派出国,分别在德国航空学校、意大利空军专科学校深造达六年之久。这样复杂的求学生涯,当然不是为当普通飞行员而准备的。在此之前,徐焕升主要担任蒋介石专机的驾驶员。
能给蒋介石开飞机,光凭这一点,飞行技术就差不了,但军用毕竟不等于民用,能开专机也不等于就能开远程轰炸机。
包括那些正规的中国空军飞行员在内,一开始大多瞧不起徐焕升,甚至还有人暗中给徐焕升起了个绰号:运输机驾驶员。
开“运输机”的偏要开轰炸机,这不是一时冲动又是什么。老兄,你这样做是必然会失败的,到最后不要连专机驾驶员这个饭碗也保不住哦。
徐焕升很快用自己的行动解答了人们的疑问。
要远征日本本土,一般的轰炸机还不行,非得远程轰炸机才能胜任。中国空军里符合这一要求的只有美制马丁轰炸机,这种飞机原先共有九架,五架已经在空战中毁损,还剩四架,但是如今都掌握在“国际飞行中队”手里。
同样是受到合约限制,要想让“国际飞行中队”马上把飞机交出来也颇有难度,而且徐焕升需要得到的,不仅是飞机,还有马丁轰炸机的相关资料,因为在中国空军里面,现在已没有其他人熟悉这些了。
陈纳德决定派徐焕升出马,与这些老外飞行员进行接触。对方只知道徐焕升是给蒋介石开飞机的,而这位“天子御驾”平时又是一袭长袍,酷似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怎么着都不会让人感到威胁,所以徐焕升很快就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在拿到马丁轰炸机的资料后,中国空军拉响了一次空袭警报,并通知“国际飞行中队”的飞行员们迅速离开飞机。等他们一走,徐焕升马上让基地后勤人员把飞机上的油料全部卸除。
第二天,等老外们返回机场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已被禁止接近飞机。徐焕升当场宣布,中国空军已成立了由他任队长的第十四队,代号“神鹰部队”,马丁轰炸机即日起将全部由神鹰部队接管。
直到此时,外籍飞行员才如梦初醒。气恼不已的老外们狂呼小叫,甚至揎拳舞袖,意欲大闹一番,徐焕升口头再怎么解释都没用,于是只好先行离开。
回去后,他便写了一封致全体外籍飞行员的公开信——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奉命而行。作为我本人,其实对你们相当敬佩,感谢你们曾帮助我国抗战。关于今天的事,我希望你们不要轻易掏枪动粗,否则只会违背你们善良的美意。你们必须心平气和下来,因为你们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一封信,情真意切,义正词严,外籍飞行员见难以挽回,也只得作罢,一件本来最难搞定的事终于得以解决。 风行异域 神鹰部队成立了,接下来就是要完备细节。 按照原来的行动方案,神鹰部队将从武汉起飞,到宁波基地加油,然后轰炸日本八幡市——该市在日本中部,离东京也相对近一些,但是徐焕升亲自试飞并测算后,却认为不现实。